高厂长虽然磕磕巴巴,但讲的并不赖,提了共两件事,一是有20万被花掉,但没有用于经营的事,当然也附加说了,偷偷往外搞钱的书记已经被抓了,钱追不回来了,但三毛厂有认错的态度,以后也保证不会再犯。
再就是销售问题了,原来三毛厂全赖政府的集中采购,分配销售而活。
可现在下游的服装厂全部私有货了,政府不采购了,他们的布料也卖不出去了,销售方面也要看港商能否给帮帮忙,仅凭他们自己是真不行。
高厂长眼巴巴看着呢,问题聂老板能给解决吗,他会怎么谈?
“我们聂氏也有意涉足轻工业,但你们厂有点太小,真有大订单你们也接不了。”聂钊认真盯着桌子上摊开的,高厂长自己手绘的厂模型:“要扩生产线。”
现在各个厂纷纷在改制,搞成私人小厂,可聂老板竟然要他们扩厂?
高厂长有点怕,还有点担心,心怦怦的:“那得要地,市领导应该不会同意。”
一毛厂和二毛厂也都想过要地,要政府的支持来扩厂,但市里全拒绝了。
他们三毛厂是最小的,高厂长自知份量太浅,直接没打过报告。
但这时安秘书拍他肩膀,暗示:“先答应下来。”
高厂长依然懵懵的,却也立刻改口:“好,我们马上打申请,让扩生产线。”
他还有个问题,想要搞销售来钱,但聂钊没让他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反而说:“我刚才看了一下李霞女士的工作成果,又跟她交流了一下,我觉得她有个大问题。”
高厂长的心咯噔一声,也不敢再提销售的事了,心里只有20万,心说完了,李霞要吃港商的责备了,这可怎么呀?
李霞跟陈柔坐在一起,一直拉着陈柔的手,这也一听蓦的松,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聂钊在众人期盼又忐忑的目光中柔声说:“刚才她所展示出来的桑蚕丝提花工艺织品,我虽然不专业,但直觉它不论舒适度还是面料的光滑程度都在国际领先水平,可见她的专业水平是很高的,可是我还看到她只有中学学历。”
所以呢?
高厂长的智商不足以揣摩大老板的心情,也不知道大老板到底想干嘛。
他下意识向安杰安小老板投去祈求的目光,安小老板作为沟通的桥梁,适时说:“我觉得既然李霞女士这么优秀,毛纺厂肯定不会没埋人材,学费什么的,总裁您看,咱们聂氏慈善基金会正好个人才资助基金……”
聂钊点头,挪了一下屁股:“这是你辖区的事情,你看着办就好了,毛纺厂这边我也交给你了,前景很不错,但大家……”
安秘书再看高厂长,眼神仿佛在说:还不快表态?
高厂长还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来不及细想,但心里有个无比清晰的思路就是,只要他愿意听小安总的,只要送李霞去读书,他们就能抱上聂氏的大腿。
他郑重其事,站起来表态:“再穷不能穷教育,我这就给纺织大学发函,给我们李霞女士申请一个推荐机会,让她去上海读大学,深造。”
上海就有全国最知名的纺织大学,当然要考试,但纺织厂也可以进行名额推荐,进去之后会连专带本一起读完,目前还是三年制的,出来就是本科学历了。
那名额一年全深市也就一个,平常高厂长是抢不到的。
但今年为了能抱上聂氏的金大腿,他决定直冲市委,问市领导要名额去。
他回头再看李霞:“名额我帮你争,书你可要好好读。”
李霞再攥上了陈柔的手,小声说:“要是有名额,我肯定会好好学的。”
聂钊环顾一圈,一脸欣慰,就仿佛这帮人多棒,多有能力似的,而就在这时外面有帮穿夹克的人在探头探脑,高厂长一时并没有认出来,直到安秘书回头,外面的人冲进来,他才有点想起来,进来的好像是市书记的秘书。
安秘书一回头,呼啦啦涌进来一群人,一个个谦卑又局促的看着聂钊,安秘书当然得介绍:“总裁,市里的人来接咱们了。”
聂钊点头,却又把手伸向了太太。
人性有时候是很奇怪的,聂老板还要去忙很多事,也知道在两地很难走动的情况下,陈柔难得来一趟,想跟李霞多待一待,也知道她住在这儿也没什么。
可他就是不愿意,拉着妻子的手跟市里来的秘书们握过手,顺势就把她拉了出来。
不等陈柔说话,在她耳边说:“让李霞女士在内地读书并非好办法。”
陈柔一听感兴趣了:“你的意思呢?”看他又有什么弯弯绕的高见。
聂钊攥攥太太的手,从宋援朝手中提过皮包交给她,说:“晚上回宾馆再聊。”
陈柔还答应李霞要住一晚上呢,又被丈夫勾走了,只好说:“好。”
就这样,聂老板率众扬长而去,留了阿发和小丁,并一辆车给陈柔使唤。
市里的秘书办公室是全员出动来接人的,也开了三辆桑塔纳,安秘书又开来了一辆,加起来六辆车浩浩荡荡又招摇过市,一路驶出了毛纺厂。
而有政府出面,派头就更阔了,外面的路被暂时封掉了,车队前后还有骑摩托车的警察开路,一路警笛呜呜响,聂老板被接走了。
至于香江来的大老板派头到底有多大,高厂长也是一步步发现的,也是直到聂钊走了之后才悟通一件事:聂老板先到三毛厂再去政府,他在政府那边就有排面了,那么他去申请扩大厂子,给李霞要上大学的推荐名额,可就有底气了。
试问市领导都上这儿来接港商了,能不给他面子?
这一想,他简直恨不能原地蹦个迪斯科。
还有陈柔留下来了呢,这个当然更要好好招待了,但高厂长一回头,就见书记老婆哭丧着个脸,带着厂里的司机急匆匆走向夏利车,看样子是要开车去。
“哎哎,干嘛呢你?”高厂长生气了,当即一声怒吼。
书记老婆哇的一声:“厂长啊,我爸的腿摔断了,你行行好,帮忙送医院吧。”
“腿摔断了不知道打120吗,公车不能私用。”高厂长说着,一把夺回了钥匙。
可怜书记媳妇撇着嘴,委委屈屈的走了。
……
其实是这样的。
书记的老丈人可是供销社干过的,在前几年,供销社是比市里头还要风光的单位,他退休时间长了,也是被人捧惯了,又觉得自己各处有关系,不怕毛纺厂。
今天他专门来,就是想看看来毛纺厂的港商到底派头有多大。
要真的派大,他就不欺负李霞了,但要港商没啥气派,他要好好收拾李霞一顿的。
而就在聂钊的车队进厂门的时候,他就在楼梯间,结果吓的跌了一跤,把脚给崴了,只是崴了脚倒也不算啥,他气呼呼的回了女儿家,骂李霞和高厂长泄了会儿愤,眼看他的土皇帝威风耍不起,就准备拄着拐杖回家了。
结果刚从女婿家出来,就见三辆政府的车呼啦啦进了院子,为首的车牌直接是深A.00001,前后左右全是警车开道,可怜老头在供销社吃拿卡要了半辈子,但也没见过1号车呀,眼看着车进来,腿一软,直接从三楼滚到一楼,头都摔破了。
这会儿有出气没进气,眼看命都要没了呢。
世事无常,人嘛,总也不过趋炎附势之辈,可怜书记老婆在厂里横行了半辈子,今天却落得个老爹头破血流,人都硬了,毛纺厂却无一人伸援手的地步。
想想也是真够惨的。
因为陈柔坚拒,而且一再表明自己只想吃点李霞做的家常饭,别人也就都散了。
当然,高厂长自掏腰包,大鱼大肉买了一堆来,还派了两个女职工来给李霞帮忙做饭,力争要服务好港商太太。
陈柔于自己从来没有生活过的家很新奇。
就一间卧室,一张床,床单被套都洗褪色了,两只枕巾上满是杂七杂八的补丁,打开柜子,里面倒有几套衣服,但也看得出李霞生活的简朴和窘境。
在柜子的角落里看到一个包裹,听着李霞还在厨房忙碌,她提了出来。
一打开,就见里面是一沓软绵绵的小被褥和小衣服,全是新棉花和新布料,有一沓白纱帛质的尿介子,针脚缝的格外绵密,这应该就是小时候她用过的尿介子了,摸上去可真舒服。
包裹里还有万紫千红的爽身粉,郁美净的婴儿面霜,还有一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婴儿鱼肝油,这些应该也全是李霞给女儿准备的,而陈柔抬头看柜子上,没有别的化妆品,只有一块油纸包着的猪油润肤膏,那东西到她记事时也才5分钱一棒。
“是不是想找双拖鞋穿,我忘了给你拿拖鞋了,快来试试,这是我自己衲的底儿,我自己勾的。”李霞猛然出现在门口,陈柔连忙把东西推进去,关上了柜子门。
李霞的拖鞋用的是外面卖的塑胶底,自己用毛线勾的垫子和面子,穿着很舒服。
她其实想把多余的人都打发走,单独跟李霞待一待的。
但那当然不行,她把阿发和小丁打发离开,安秘书和聂钊要责备他们的。
她换上拖鞋又回到卧室,李霞又在门口说:“我男人半年才回一趟家,我的床单被套也刚洗过,不脏的,你要累了就躺会儿。”
在别人需要客气,但在自己家当然不需要,陈柔也知道自己要是坐下或者躺下李霞心里会更舒服,于是坐到了床沿上,笑着说:“好。”
李霞总想盯着位这姑奶奶家的小妹子多看看,又怕唐突人家,回厨房去了。
陈柔看到柜子上有本相册,于是捧了过来。
一翻开就是一张大合照,应该是10年前照的,一帮青涩的大小伙子。
她一眼就看到她的上司岳国麒了,那是他18岁的时候,梗着脖子倔兮兮的,她爸陈恪就站在岳国麒的身边,一贯的沉郁目光,有种西北男人特有的憨劲儿。
照片上有几个用笔涂黑了脸的黑团子,看上去怪怪的。
这难不倒陈柔的,照片用笔涂过没关系,只需顶光就可以看清。
她看到有支手电筒,把它打开,再把照片拿到阳台上,顶着太阳光举起来,找合适的角度补上电筒的光,就可以爆掉黑迹了,仔细一看,她不由感慨老爹的心细。
被涂黑脸的人当中就有宋援朝,浓眉大眼国字脸,一身正气。
所以她爸跟宋援朝是战友,证据就在这张照片上。
她算是明白了,这帮人是一起上过前线的,这是他们上前线之前的合影。
之后全部调到了深市,有的去了特种部队,还有的转到了特警部门。
而像宋援朝那种执行特殊任务的,为了保护他,所有战友都会把他的照片涂黑。
陈柔上辈子才16就被岳国麒提溜到了部队,然后在他的威胁和恐吓,大棒加偶尔一颗水果糖的驱赶下一路成长,但她没见过宋援朝,可见他应该也牺牲的很早。
而那天在机场,当她冲向陈恪的时候,宋援朝心里应该很怕吧。
他和她的父亲,那一张照片上所有的人,一起经历过战火硝烟,到如今依然奋斗在最危险的岗位上,甚至为了对方的安全,连照片上的脸都要涂掉。
而他们最终也将默默的牺牲在各个不知名的角落里,然后变成岳国麒每每开心,或者难过时叨在嘴上的烟,以及他总挂在嘴边,骂她和战友们的那句:“知不知道在我的战友里我是最差劲的一个,嗯?就你们,骄傲个屁,跟我那些老战友相比,你们这帮小王八犊子就是一群混蛋,窝囊废,乳臭未干的小毛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