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过如此神迹的宓念,已经对陆微垣这仿佛洞察一切人心的态度没了多少惊奇,她只是心头微微一跳,便跌坐在地上,彻底丢开了一切防备与欺骗,像是只被雨水淋湿的小鸟:“殿下早就知道......是啊,殿下怎么会不知道呢?”
“也别说得像是我什么都晓得一样啊小川姐姐。”陆微垣叹了一口气道,“我虽比常人多了点儿不太正常的能力,但是也别把我当成那庙里的泥塑木胎......毕竟就算你们想给我供奉香火,我非但吃不到,反而与你们一样会被呛得流眼泪......”
“噗!”
陆微垣缓缓转头:“心随。”
胡自怡:“咳。”
被胡自怡这憋不住的一声笑打岔了一瞬,宓念汹涌的心绪平静不少,她依旧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双手用力攥起:“父亲他......许是在北疆吧。”
“哦?”陆微垣将视线转了回来。
宓念已经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父亲知道教内各种矛盾深厚,他若活着,还能压服,但只要他一死,红阳教必定四散崩裂,他——心中始终记挂着宓家从前的遭遇和仇恨,但现在的弘阳角虽然在云州等地算是兴盛,却还远远不能到达他想要的那个程度。”
说着,她苦笑一声:“尤其是皇后娘娘......她掌权之后,政令通达,风调雨顺,大盛......当真眼看着就要大盛了。”
这与红阳教主的期盼的未来截然相反。
他之所以发展邪教,就是为了扰乱各地政务,挑起民生不安,这样他才能在一片浑水之中积蓄自己的力量,若是顺利的话,按照他的想法,一地不宁而天下生乱,他先把水搅浑,后经由被邪教腐蚀的南地官员与豪强,在云州等地拉起一队兵马,乱中取果,割地而治,再缓步蚕食其余地州,而后便能真正向陆氏皇族复仇了。
可惜的是,他预想好的道路上横生出来一个谢皇后。
红阳教主龟缩着需要去筹谋数十年的乱象,被这个女人的一条条政令彻底打散,更过分的是自她上位,大盛各地便再没了往年总会来上那么一两遭的天灾,反而处处都是和平安宁得不像话,连最贫瘠的土地里生长出来的粮食作物都产量翻番......
红阳教主不止一次质问上天,难不成天命始终要落在陆家人身上吗?
陆氏那群疯子,到底有什么好的?!
于悲愤之中。
红阳教主病倒了。
入教的人越来越少,为此,他甚至不得不做起了曾经最厌恶的风月生意,以此收集情报,拉拢各处官员,拿到他们的把柄——然而没过多久,谢皇后又是一道命令下来,将花楼里的花娘们薅去她心腹手底下的商行、田庄和织造厂里上工了。
红阳教主病得更重,却仍不放弃这一条路。
他将红阳教反复收缩,挑唆那些最胆大的长老们一个个生出前往京城,掺和立储之事的野心,又借着自己的久病,营造出自己终于病死的假象,实则是带着他真正精锐的心腹转入暗处,独留宓念这个养女在明面上,指定了她来做教主,从而替自己吸引视线。
“......教主虽然是假死,但他的确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继续去筹谋,只能拼死一搏,我也明白,他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的父女之情,才叫我继任教主,可我一直很想改变教内的状况,若手中无权,是没法做得到的,可我到底还是高估自己,只能保下其中一部分愿意相信我的人,后头,就不得不前往京城了。”
宓念语气苦涩:“而且我原先也不晓得教主他是假死,直到我借了唐河县县令女儿的身份入京,才晓得教主仍在人世,这唐河县县令乃是他忠诚的信众,也是留给我的一条后路,若我认下那个身份,入京,嫁人,便就相当于彻底舍去身为‘宓念’的过往,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我......舍不下啊。”
怎么能舍得下呢?
那天的月光,倒映月亮的河水,以及静静地沉在何地的女子,还有那段鲜艳招张的红绸......深深地烙在宓念的记忆里,早已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我在京中时,曾经探查过教主的去向,没能查出什么,只知道那些被他挑唆过野心的长老暗中与荣乐长公主等人有所接触,而教主的人手混迹其中,我也没能查清楚他到底将筹码压在何处,离京之前,他让人给我传话说,他会离开京城前往北疆,让我......自己选择日后该如何活。”
“我实在不够聪明。”宓念捧起双手,看向粗糙的掌心,“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读书也好,雕刻也罢,我总比别人慢得多,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记忆去背诵,反反复复地练习同一道纹路,百遍千遍,才终于换来父亲的一次点头。”
“他沾手花楼生意之后,我们矛盾不断,吵过许多次,我晓得没法说服他,但我实在是......无能,没法制止他。”
“所以你来找我。”陆微垣轻声道。
宓念点头:“是的,所以......我找上了殿下,但是我......”
她想要阻止养父,却也很清楚红阳教主所作所为,唯死路而已,所以,一路纠结,一路隐瞒,直到此刻隐约猜到溶洞的坍塌很可能是养父的手笔,又亲眼见证陆微垣的非人所能及的伟力,才终于陷落了最后的心防。
“人之常情而已。”陆微垣打断了宓念,“虽然是个坏坯子,但对你来说也是救命的恩人,养育了你的父亲,你会为他隐瞒,很正常,但我不会因为对你的喜爱而饶过他,你若想继续留在本宫身边,必须清楚此点,不然的话,本宫先前所说会杀你一事,也绝非玩笑之语。”
“小川姐姐啊,想想清楚你自己的死与活,究竟哪一边的价值才更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