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巡夜的宫人们三两结伴,手里提着灯。
沈小仪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她一头扎进了一座无人的小花园,花园用不同颜色的碎石子拼出了寓意吉祥又好看的图案,被清冷的月光一照,愈发地有韵味——但这跟沈小仪没什么关系,她并不懂得如何欣赏这些上层人士最爱的高雅之美,她只知道那些石头硌着脚心很疼。
她干脆找了棵树,一屁股坐下来。
抬头看看月亮,非常不雅观地抬起一条腿,用手拍去陷进了皮里的小碎石,又撅着嘴用力吹了几下。
做完这个举动,沈小仪才突然醒神一样地把脚放了下去。
她本来就是个平民丫头,行为举止均上不得台面,只不过在有了侯府养女这个身份之后,才被狠狠调教过,改掉了这些不雅观的习惯。
在意识到自己又做了错误的举动之后,沈小仪耳边仿佛又突然响起了那些连绵不绝的嘲笑声和责怪声。
她立马调整自己的仪态,以期望自己能更像温宝林些。
是啊。
她不就是因为和温宝林长相有几分相似,才被育阳侯府的大老爷从父母手中买走,从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小丫头,一跃成为沈氏族人,再跃又成了侯府的养女吗?
沈小仪恍惚中仿佛看见温宝林又站在自己跟前,每一次见到温宝林,她都更清楚自己赝品的身份,而“好心收养”她的那个大老爷,只是把自己当成一只恶心玉瓶的老鼠罢了。
玉瓶要放在高高的多宝阁上,用精致的绸缎垫着,用昂贵的香料熏着......但老鼠是什么呢,是一冒头就会被人人喊打的脏东西,更别说她还是一只冒充玉瓶的老鼠了。
沈大老爷用她和温宝林相似的面容故意恶心育阳侯,但在私底下可没真把沈小仪当女儿;育阳侯分明知道一切都是沈大老爷的作为,但他爱面子,不能对自己的庶兄喊打喊杀,两面受夹子气的只有沈小仪而已。
她痴痴地笑起来,指着面前空无一物的碎石地:“你恶心,你大伯恶心,你爹也恶心,你们育阳侯府全都恶心!”
“妹妹,怯生生的,害羞,文静,内向,不够聪明......”沈小仪噗嗤地笑着,“很讨你喜欢吗?”
她并非害羞。
而是害怕。
害怕才会生怯,羞涩只脸颊飞红,却也可以是甜蜜的。
沈小仪已经忘记那种甜蜜是什么滋味,她只是越来越害怕,而越是害怕,就越想让育阳侯府的贵人们尝尝走在随时会裂开的冰面上是什么滋味。
“我好嫉妒你啊......”沈小仪忽然又呜咽起来,她抽抽搭搭地,边哭边笑了好一阵,才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一样的吼声来,“不对不对,以后都该你嫉妒我了!”
“陛下爱我!”
“我才是陛下的真爱!”
“你不过是仗着育阳侯府的势!”
沈小仪不断地抓挠着一旁的树干,把指甲磨得见肉流血:“我也有能让你羡慕我,嫉妒我的东西,那就是陛下的爱啊!哈哈哈哈!!!”
很奇怪的,她又哭又笑又喊的声响并没有引来夜里巡查的宫人,荒废已久的小花园里寂静无声,不远处是一座矮矮的古旧小屋,门上栓了锁链,夜风吹来,锁链也轻轻地动了一下。
【滴——宿主,你清醒了吗?】
沈小仪没有回答。
她像是不再能感受到痛觉了一样地,蹿到那片碎石地上,撑起那花费了无数苦工,挨尽欺凌才换来的一身端庄仪态,她两眼发直地往小花园外走去,口中不住地喃喃低语:“......我会抓紧的......这一世......不会后悔......不是笑话......”
“嘻嘻,倒霉,你们都要倒霉,嘻嘻......”
月声窸窣,群星无言,沐光而行的女子深陷癫狂。
寂静无人的花园里锁链坠落在地。
“娘娘,要回宫去了吗?”
“枭儿没回来,想必事情没能成,回去吧,记得叫人把尾巴扫干净。”
“那......那一位?”
“不过是个想皇帝都想疯了的疯婆子,粗俗鄙贱,过不了多久,自有人收拾......唉,你说,怎么王选侍落胎,邓贤妃落轿,陛下竟然还有心思陪谢氏回宫,难不成,是真对这不洁的娼妇上心了?”
“想是那谢氏的确狐媚,奴婢活了四十几年,从没见过她这般没规矩,胆大妄为的......”
“呵,咱们这位陛下的后宫可比......精彩得多。罢了,一击未中,不可留恋,静候时机吧。”
————————————
寿宁宫。
谢珝真刚请完脉,证明了无论她还是腹中的胎儿,都是活蹦乱跳的,再康健不过了。
给她请脉的不是皇帝最爱用的那位白老御医,而是先前中秋宴会上见过一面,认出了曼陀罗花粉的林御医。
林御医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的样子,生得也很是清俊,和御医院里大多有些秃头的老御医们却已经是同一级的官阶了,皇帝爱其医才,但凡是白老御医不方便出诊的时候——他年纪大了,若非必要,皇帝也不会在天黑之后叫他走动——便总爱叫了林御医来。
望着林御医离开的背影,谢珝真戳戳皇帝:“陛下,不知林大人可曾婚配?”
“怎么,谢卿家中有适龄的妹妹?”皇帝好笑地看着不知道又想作什么妖的爱妃。
谢珝真轻拍他一下,语不惊人死不休:“妾家里没有适龄的妹子,却有适龄的哥哥。”
这话一出口,把正在品尝糕点的皇帝吓得呛了一口,谢珝真连忙又是端水又是拍背:“噫,陛下不是早晓得妾的哥哥曾经和一个男人定亲,到了现在都没心思寻觅新妻子吗?”
“那你张口就认定舅兄他喜欢男子?!”皇帝也是知道谢景荣看破红尘的前因后果的。
谢珝真趁给皇帝擦嘴的时候摸了一把他的脸,果然手感如同记忆中的那般好:“妾不过是瞧着兄长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着急娶妻生子,传承香火,这才怀疑了嘛。”
她故意重重地说了“怀疑”两个字。
皇帝恍然大悟,虽自己没表现出来,但这女子还是聪慧得看出来自己心中曾经因王选侍流产一事对她生疑,故意报复来了。
不知怎地,皇帝并没有因为谢珝真这可以说是忤逆犯上的举动而恼怒,反而心头像是放下一大块石头一样,只觉得爱妃恼火自己是再正确不过了。
她居然不憋在心里,而是捉弄朕诶!好可爱!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