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多雨,受暴雨的影响,连带着天色也阴沉起来。
汴京乞丐流民日益增多,更不提城门外是什么样的光景,押送粮食的马车沉闷碾压着青石板路,稍有不慎便会引发争抢,是以人人提心吊胆。
隔着暴雨看不清影影绰绰的流民身影,但汴京街头小巷搭建的粥棚却是不少,日日煮粥分发,仍然解不开燃眉之急,连带着暗刑司内都关押了不少有心闹事的探子。
同样的光景,陈滨在暗刑司内被轮番拷问,牢狱里干草被墙壁渗出的水迹打湿,他早已湿得不成样子,手脚都泡在脏兮兮的泥水里。
隔壁牢狱还有人在闹事:“放老子出去!凭什么把老子关起来,粥棚施粥的粥那是给人吃的吗?”
陈滨闭上眼懒得说话。
他浑身疼得手脚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沈氏想要他改口,廷尉府也想从他这儿得到一些其他的消息,可他一想起那人,终究是不敢。
“喂!你也是闹事被关起来的,为什么不说话......”眼见无人搭理,隔壁闹事的人嘴里开始不干不净起来。
陈滨只觉得疲惫:“你若是还有精神,不若养精蓄锐还能多撑上两鞭子。”
“老子会怕?”
隔壁人骂骂咧咧也懒得再跟他说话了,只是自顾自的喃喃:“这听说长临东边水灾西边蝗灾跟那个狗屁太子可脱不了干系,说不准就是他引来了天罚。”
陈滨不接话。
自从被关进暗刑司,明里暗里打探的人不少,陈滨却从未松口过一个字。
他这样的无名小卒还有什么值得这些大人物的关注,无非就是跟太子跟铜雀台有关。
太子发疯被废,圣上一日不如一日,朝中整个都躁动起来。
尤其是拥护二皇子的朝臣更是蠢蠢欲动。
他嗤笑一声。
小窗外的暴雨下得越发厉害,好些声音都听不清了。
直到他的手处处溃烂,完完全全失去知觉,他才艰难靠着墙爬起来。
又一步步挪到牢狱边的铁栏杆,嗓音嘶哑开口冲一旁的锦衣卫出声。
“劳烦你们。”
“陈滨求见安乐殿纪尚书,求他派遣姜尚宫前来,有要事回禀。”
......
姜藏月到暗刑司的时候,方才从廷尉府出来。
安老夫人逝世,安永丰忙得焦头烂额,又加上安嫔同时出事,直叫人手忙脚乱。
得到暗刑司传来的消息,她这才脱手交给满初前来。
牢狱内,陈滨挣扎着坐在稻草上,散乱的头发也稍微收拢一些,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他已经无路可退。
陈滨将自己断掉的双腿往身后藏了藏,手上的镣铐是那样明显。
姜藏月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陈滨视线认真落在眼前人身上。
青衣少女一如初见,如他在舒妃那里看见的第一眼,神情清冷淡漠。
兴许也是有不同的,现下更是多了几分凉薄,当初唯一剩下的几分卑躬屈膝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实际背脊从不曾弯下半寸。
更也许是人之将死,他想了很多。
从前那些不起眼的事情如今串联起来,竟然桩桩件件都有她的身影。
最开始的舒妃从祭台上剖腹取子而亡,大理寺卿府上失火,三皇子大皇子身死,她入安乐殿。
眼下更是太子被废,二皇子被卷在风波的最中间,谁都没能从其中脱身。
甚至沈氏和廷尉府仇恨加剧,互相算计,如此一来得势的唯有安乐殿。
陈滨咳了两声。
若当真只是普通的宫婢,若当真没有手段,安乐殿又岂能走到如今。纪晏霄爬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实际手握实权,无异于圣上面前罪锋锐的一把刀,已经无人能将其奈何了,更不提他护着的姜月。
陈滨又笑了笑。
可恨他看明白得太晚了。
纪晏霄护着姜月,顾崇之又何尝跟她关系匪浅。
他觉得无法再跟眼前人对视下去。
“姜姑娘。”他擦去手上的血色脏污,道:“我如今落得现在的下场是罪有应得,也不过就是个担罪的。”
姜藏月隔着牢狱的铁栏杆,只道:“陈公子今日只为说这些?”
“当初在舒妃的华阳宫且是我看走了眼,帮着旁人来对付你,今日便道一声对不住。”
“不必。”
“没什么不必的,我现在就是断腿老鼠,谁都想着问出点什么又踩上一脚,我想着总该做一做好事,将来不至于沦落到畜生道受罪。”
“你大可以帮着沈氏。”
陈滨只是笑:“虽然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沈氏不会比廷尉府好到哪里去。”
“这些年沈氏私下里做的腌臜事也不少,不过是因为权势滔天被压了下去。姜姑娘和纪尚书既然对他们如此算计,想来是有仇的。”
姜藏月:“陈公子说的我不明白。”
陈滨狠狠咳了几声,脸色煞白,缓了好久才缓过来:“不明白就不明白,我一个将死之人心里明白就够了,宫中这几年的姜姓唯有姜姑娘一人,我也猜出些什么了。”
从前宫中各宫宫婢是有几名姜姓宫婢,不过都被以各种理由除去了,唯有安乐殿的姜女使一人得以幸存。
是纪晏霄的庇护也不全是。
牢狱里其余犯人都被隔开,陈滨也不怕别人听见:“当年之事我也略有耳闻,是暗刑司当初当差的人传出来的,旁人不知。”
长安候府的所有事情都被压下,藏得密不透风,若非是当初的老人,谁也不清楚其中详情。
他恰好是其中的一个。
陈滨望着姜藏月,缓缓道来:“司马大人多年前在边城放入蛮夷胡人,边城死伤三万百姓,有廷尉府的主意,也有沈氏的主意。”
他手撑着地背直挺挺靠在墙壁上。
已经是连喘气都费劲的地步。
而他说出这句话,已经是全盘托出。
姜藏月顿了顿。
陈滨用手又锤了锤胸口,很明显是难受,也在忍着。
他问这句话,就是想更加确定一件事。
多年前长安候府突然谋反,又被极快的速度镇压下去,他也不过是刚入暗刑司的新人,只能听个囫囵,但觉得长安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所以他也跟老人打听了一番。
可除了听到有沈氏和廷尉府的参与,也就无意间听到了司马大人吩咐底下人打开城门栽赃到长安候府的命令。
听到这句话让他惶恐了好久,生怕有人来找他麻烦,来灭口,好在什么都没发生。
现下他要死了,有些话也不必带到地底下去。
是以今日他求见姜月。
或许这个姜,是长安候府的那个姜。
她对付沈氏和廷尉府,对付纪氏皇族毫不手软,很多事情端倪初现。
或许如今的姜月就是当年的安乐郡主。
“姜姑娘,”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两条断腿,喉结微动:“沈氏盼着折磨我,盼着我在牢狱里受不了自尽,可我死了不要紧,我的家人还活着。”
姜藏月顿了顿,方才开口:“在何处?”
若这是他最后的愿望,也不妨成全。
陈滨回应:“纪尚书知道。”
他又开口:“我知道若是姜姑娘提出要护下的人,纪尚书定然能听进去。”
姜藏月垂眸。
她没什么情绪:“陈公子,司马大人既然和沈氏和廷尉府有牵扯,当是听闻有受贿的证据,证据在何处。”
“在他身上一个绣双鱼的荷包里。”
陈滨说了这么一句。
“司马泉是个很谨慎小心的人,对他不利的证据他不会放在他视线之外的地方,我不会骗你。”
姜藏月这才抬眼,便示意远处的锦衣卫上前:“将镣铐卸了。”
言毕,镣铐被卸下,就这么甩在他脚边。
小窗透光,缕缕鎏金。
青衣女子眉眼平静,袅袅穿堂的轻风拂过她的衣裙,像是疾风劲草,永远单薄挺直。
陈滨看着锦衣卫言听计从的行为,又明白了更多。
他想要告诉姜月的事情,兴许她自己查证到的会更多。
但她依旧应下了他的话。
答应护住他的家人。
彷佛如今他才明白,沦落泥泞的人也能从泥泞里强忍着满身伤痕爬起来。
带着仇恨。
若是真,幼时家破人亡也没能摧毁她。若是真顾指挥使帮着她又是为了什么?
是因她是安乐郡主,还是那股韧劲。
他不如她。
他原来总觉得自己的归宿是为皇朝尽忠,是要陈氏一门满门忠烈,可事到临头,错的是皇朝呢?
“姜姑娘,多谢。”他说。
“陈公子。”姜藏月说得平静:“作为交换,你的条件我可以答应。”
陈滨艰难行礼:“这就足够了。”
“陈公子还有什么要说的?”
陈滨抬起头,诚恳说了一句话:“家中还有一个小妹,今年已经在说亲,家中米缸底下存了不少银两,还请姜姑娘带了这句话。”
......
姜藏月离开暗刑司的时候,陈滨慢慢蹲下身,安静坐了很久。
牢狱内湿润一片,他看了看小窗的位置,忍不住用手指掀开一点点窗纸。
他就是想最后看一看外面。
这些年实在太忙了,忙着没有多陪一陪家人,甚至没有过一个完整的元日。
姜姑娘会将他的话带到吗?
此时外面江惜霜在茶楼等她,桌案上的茶已经凉了。
姜藏月挑帘进去:“等多久了?”
江惜霜回头看向她,妩媚一笑:“安妹妹,倒等得不久,你进暗刑司可瞧见了那位姜尚宫?”
“瞧她做什么?”
“这不是好奇么?听闻纪尚书对姜尚宫情有独钟。”她慵懒笑了一声:“你既是纪尚书的义妹,总归关系更亲近一些。”
“这沈氏的人去瞧了陈滨,估计也没问出来个什么,陈滨主动求见安乐殿的人,想必是做出选择了。”
姜藏月在她对面坐下,小二重新上了一壶茶,她道:“能给沈氏添堵,何乐而不为。”
江惜霜当即看向她:“哦?”
“聪明人有聪明人的选择。”
“安乐殿如日中天,他知道怎么选。”
江惜霜点点头:“倒是不错。”
“这陈滨从前也就是个墙头草,谁威胁他他便听谁的,眼下也是碰到硬茬子了。”屋檐上还在滴雨,偶尔砸落在窗沿边:“那我就等着好消息了。”
再简单交谈几句,江府的马车从茶楼离去。
姜藏月看向汴河的方向。
汴河之上临近黄昏,烟雨蒙蒙,万籁无声。
许久之后她起身离开茶楼。
陈滨也要死了。
就在今日。
......
长风浩荡。
安乐殿中花枝被吹得招摇,影影绰绰透露出夕阳的轮廓。
庭芜正在修他的琴。
纪晏霄回来的时候,还听见庭芜在骂骂咧咧薛是非:“砸坏了我的琴,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他勾唇:“薛是非砸的?”
庭芜当即就气急败坏告状:“就是他砸的,不就起了几句口舌之争,小心我哪一日火烧了他那些渗人的纸人纸马!”
纪晏霄闻言进了主殿。
“话都说到这儿差点忘了一件事。”庭芜跟上去碎碎念:“主子,过几日就是祭祀节了。”
“花灯你是送过了,可我瞧着姜姑娘也不是很喜欢,都没挂在屋子里。”
“可祭祀节总是要祭奠亲人的。”
“姜姑娘这些年也没个亲人,主子不打算陪陪姜姑娘吗?”
纪晏霄轻笑一声,手上继续整理着书卷,随后幽幽说一句。
“她不需要。”
庭芜:“哦。”不需要?
算了,随便吧,反正主子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