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咽声打破了黑夜寂静,阿泠分不清那是林中呼啸过的风声,还是老太太的哭诉。
“阿大啊...我的儿!”
老太太看到那半死不活,除了半张脸还能认出模样来其他全都腐烂不堪的儿子,只是吓得身躯震了一下,随后便哭咽不止,上前就想要抱住自己的儿。
可谁知道,她上前一步,她那大儿子虽然没见动弹,却是往她对立的方向远了一些。
她越往前越是如此,仿佛她和阿大之间看似近在咫尺,却隔着看不见的天涯。
“娘,你过不来,我怕吓着你。”
老太太哭咽不止,此刻她才接受阿大已经死去的事实——腐烂成那般模样,哪能有活着的道理?
自己莫不是进了蛊母为亡者开辟的“神国”,许多天来向神的祈祷终于获得了恩赐,让已进入神国的阿大回来再看她最后一眼?
“啊呀!源母大人在上,怪我没能尽心尽诚侍奉于您,今日却只能远远看我家阿大这副模样触而不得——”
“我老太婆还有此身此命,愿全数献给您来,只求换我儿重返人世!”
母子俩被这咫尺天涯的黑暗隔绝,老太太声嘶力竭、捶胸顿足,又跪在地上连连哭喊祈求神灵的回应。
但神灵没有回应她,正如她面前的“阿大”一般沉默着。
很自然的,她将眼前的事实尽数归结于自己放弃了神灵。
她放弃了神灵,于是神灵也放弃了她,起码此时此刻,阿泠体会到她是这么想的。
“神何以不护我儿啊!”
她喊完最后一句,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扶了一下。
身旁没有任何东西,阿泠不知道方才闪过的究竟是什么,只听沉默多时的“阿大”忽然开口道:“娘,蛊母没有庇佑我。”
“我在战场上无时不刻不在向神灵祈祷,祈求我能从战争中活下去回到您的身边。”
“但祂并未庇护我,在一场遭遇战中,我被人从背后一刀抹掉了脖子.....”
“阿大”的头往左边偏出了个大直角,脖颈处烂肉的断口十分平整,看得老太太险些晕死过去。
她不是害怕,是心疼。
“但是娘,我已经不痛了。”阿大用腐烂的手将脑袋在脖颈上放好,笑着对他母亲说道,“因为神没有抛弃我。”
阿大说的话似乎有些自我矛盾,先说他战死是因为没有得到蛊母的庇佑,此刻又说,之所以现在他还站在母亲面前说着话,是因为神还没有抛弃他。
老太太抹了把眼泪,急忙站起身来道:“阿大,你好好听源母大人的话,将来——”
“不!”阿大打断了她:“母亲,庇护我的不是蛊母,而是其他的神灵——真正的神灵!”
他说道“真正的神灵”时,脸上肃穆地完全不似一个“死人”,将敬仰和膜拜完全写在了脸上,虔诚无比地向着天空张开了双臂。
蛆虫不断从他躯体上掉落,他毫不在意,仿佛此时此刻他口中的神灵正在黑暗之中注视着他。
“儿啊,你说的什么意思?”
“母亲,您敢相信吗,我还能活过来!”阿大那半张脸上满是兴奋,尽管眼球浑浊破碎,但还是能让其母感受到其中对于“生”的渴望。
老太太闻听此言,不敢置信地再问了一遍:“什么?”
阿大不语,主动上前踏出一步,说来也怪,先前老太太拼尽了力气奔去的这段咫尺天涯,却被他僵硬无比的两三步就踏过了。
他站在老太太面前,伸手出去拉住了他还有些害怕的母亲。
“您看,我没有完全死去。”
老太太面对这样的阿大,本能地害怕再正常不过,但很快她便确认下来,眼前腐烂之人真的是他的阿大,对儿子的思念便在顷刻间完全盖过了这种恐惧。
“真的是你...阿大...”
她颤抖着抓住阿大的臂膀,腐烂的皮肤十分冰凉,上边还有黏液,腐臭更是直冲脑门。
可她不在乎,即使是这样,阿大也还是她的儿子,作为一个母亲,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儿子呢。
这样的触感阿泠自然也体会到了,只是他和老太太的角度完全不同。
他没有从阿大身上感受到“生”,也没有在其身上体会到“死”。
阿大这种状态让他既熟悉又别扭,刀鬼想了想,形容为“一念残魂,半生不死”。
“倒像是...死去的‘生’。”剑鬼如此道。
他觉得阿大这种状态,和纯净灵蕴有些相悖,纯净灵蕴是他见过至纯至净之力,是极为纯粹的“生”。
而阿大这般半死不活像是被一股“生”吊着,躯体腐坏灵魂残缺,这种“生”是死去的“生”,既不能让他得到复苏,也绝不会让他就此消散。
只可惜这段记忆里他能体会到的东西始终是有限的,这毕竟是老太太视角经历过的记忆,并非是阿泠亲身回到过去自身体会,能看出这些已经非比寻常。
“好孩子,回来便好,即使是这样...”老太太哽咽着看着自己的儿子,手上已经沾满了烂肉上覆盖的脓液,“娘存了些积蓄,我们可以请高人来为你医治,就算...大不了我们娘俩搬去无人之地,便也将此生度了。”
阿大摇了摇头,他说道:“母亲,我没有完全的死去,却也没有完全的活过来,救我的神灵说,我可以活过来...但是——”
“需要什么?你只要开口,娘一定办得到!”老太太管不得阿大口中说的神灵是何方神圣了,她一听到儿子还能活过来便激动不已,让她做什么都行,哪怕是需要她这条残破的老命。
这段诡异的母子相见看到这里,阿泠不禁有了一种“总算进入正题”的感觉。
且他也听到了阿大说的话,他觉得太熟悉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换作以往,他或许还有些许不忿——为这些被自诩高位者戏弄的平凡之人感到不忿。
但在经历了无数次寻找因果的循环之后,他却无比释怀,因为答案此时就摆在自己眼前。
阿大将手指伸进腐烂的那半张脸里,手指扣来扣去,夹出一只肥硕的蠕虫来递给他娘道:
“娘,你收好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