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徐有霖交谈过后,姜萌心里对于胡世成的警惕,由指甲盖大点放大至数倍。
对于工会更是持谨慎态度,熬了个大夜,脑海里不住演练着接下来的一言一行。
李钦不是善茬,胡世成亦然,这两人神仙打架,她一个小卡拉米有君家在或许不会被误伤。
但有道是小鬼难缠,工会里面李钦的狗腿子不一定有这个觉悟。
“所以,我要想独善其身,不妨做到两点,上班时间专注工作,下班时间主打一个神隐。”
“反正,想找我,除开公事,其他我一概不理,拉帮结派,徇私枉法和我都不沾边。”
姜萌说着,精神愈发振奋,她干脆一骨碌坐起来,激动拍了下床板。
“敢情我以后要保持大公无私的正直人设?这是个新人设啊,刺激!”
“嗯……但是,这个人设有没有参照对象?”
指尖无意识戳戳梨涡,下唇微抿,陷入思考,过了会,她不太确定吐口:“焦裕禄同志?!”
第九天,君尧依然没有消息。
姜萌焦虑着焦虑着也就习惯了,她如常去上班,整理好设计部的工作,暂且和梁田做了交接。
梁田望着桌面上那一沓沓图纸,还挺感慨:“其实你不去工会,待在设计部也能出头啊。”
瞧瞧这些作品,她用一个专业服装设计师的角度来看,有灵气,有技巧,就是差点沉淀。
可是小姜今年才19岁,扬名家具界是早晚的事情。
姜萌摇头,回答的很坦荡。
“不了,设计需要天赋,我在这方面并不擅长,路走不远的。”
只有自己清楚,她的设计是趴在历史的巨人身上吸血,血再厚也有吸净的那天,还不如在鲜花着锦中及时抽身。
“唉……你可真不像十几岁的姑娘,思想成熟到我这个四十来岁的人也比不上。”
梁田不禁去想自己十九岁时的模样,单纯、脑袋空空,有限的脑容量都在纠结和男人两地分隔,婆家太过难缠,肚子总吃不饱。
姜萌眸子弯弯,随口敷衍:“我比较早熟。”
因为不想再谈这些话题,她错开视线,干脆拿过今早的报纸查看。
这一看,倒是来了兴趣,不由发出轻呼。
“咦……”
怀城这几个月的报纸可谓是神仙打架,批判革委会某位队长的篇幅花样百出。
人家骂人不吐脏字,还每天骂的都不带重样。
哪怕孙建国认怂,先退一步,他们也不买账,反而势头猛进,大有将孙批判至退出怀城的架势。
什么是文人气性,可谓是展现的淋漓尽致。
孙建国说到底也是个霸权主义,他自认为先退一步已经给足报社面子,对方有梯子不会下,那就是不死不休。
于是乎,你在报纸上批判我,我就在规则内搞臭你。
双方有来有往,精彩至极,带给怀城人民无限多的欢乐。
该说不说,姜萌的词汇量都跟着蹭蹭蹭上涨。
梁田见她看报纸看出一脸惊讶,手疾眼快也从桌面一角抽了张。
“怎么,今天又有新花样?”
“嗯,挺精彩……”姜萌看的津津有味,补充一句,“有其他单位下场了。”
梁田很快找到一个新笔名,篇幅很小,放在角落里并不起眼,但内容却写的很惊悚。
是一篇揭露孙建国诬陷粮站站长贪污的新闻。
文中强调站长的无辜,因为拒绝孙想要大批量低价购买粮食的要求,一心为公的老同志便被豺狼无情挥下镰刀。
“嘶——”
梁田倒吸口气,大热的天硬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凑近姜萌耳边,低声询问:“……小姜,你说这篇报道真不真实?”
姜萌能说什么,她也不了解具体事实,不过孙建国八成是让人给阴了。
一个能从底层将父亲给推到革委会副主任位置上的人,从来不是泛泛之辈。
他真要管不住自身的贪婪心,早年就已经被拍死在耻辱柱上,这会儿估计窝在哪个牛棚里清扫牛粪。
文化大革命的疯狂,是不管你身居多高的位置,只要你持身有瑕,他们就能给你拉下来踩落泥里。
“或许吧,报社应该不让登虚假新闻。”
“就是说啊。”
梁田手指激动点着报纸上的数据:“瞧瞧,有零有整,要是假的不能够写的这般精确。”
姜萌暗自腹诽:你能这么想,那说明对方的数据做的很成功。
“嫂子高见。”
“嗐,高啥见啊,胡乱猜的呗。”
梁田一挥手,将那张报纸拍在桌面上:“小姜,你说这孙队长捞走的粮食都放在哪里?他被批斗后,那些粮食能不能对外销售,不限量那种。”
小老百姓无所谓哪位领导被批斗,她就关心能不能多买两斤粮食。
他们家粮本上那点量月月不够吃,想多买就得花费两到三倍的价格和别人换。
梁田真是一到月底,换粮换到心痛肉也痛,不换呢,三个小孩正在长身体,于心不忍。
姜萌听到一愣,眼睛眨了两下,嫂子关注的点果然比较实在。
“应该会吧……”
但是他们不一定买得到,这年头领导们家里同样也缺粮食。
………
孙家,孙建国正在大发雷霆。
他一掌拍在实木的书桌上,桌子被拍的砰砰响,室内气压极低,孙白脑袋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粮站站长是怎么回事?”
“大……大哥,对不起。”
很好,找到祸头子了,孙建国冷笑一声,抬起一脚踢中孙白的腹部,当场给人踢到地上。
他面部狰狞如恶鬼,步步逼近捂着肚子哀嚎,弓成虾米状的弟弟。
那双犀利,想刀人的眼神不像看亲人,倒像是看仇人。
孙爸赶紧去拦,生怕大儿子愤怒下失控,打死这个不成器的小儿子。
“建国,别冲动,有话好好说,这是你亲弟弟。”
“亲弟弟?”孙建国嗤笑一声,冷冷笑起来,随后一脚踢断孙白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腿。
“他要不是我亲弟弟,我早八百年就打死他了。”
愤怒的嗓音拉高,几近破音,愤怒过后是深深地心累和恨铁不成钢。
“爸,你就护着他吧,我看你能护到什么时候,给我折腾进去了,你以为你们俩能跑的掉?”
孙爸面对大儿子的逼视,听着他一字一顿的威胁,心里焉能不怕。
但他不能慌张,他是他们的父亲。
“建国,你先冷静下来,事情或许没有那么糟糕。”
“哼,不糟糕?上报等于见光死,你看着吧,马上就会有人来抓我。”
孙爸虚张声势,声音抬高,撑开两条胳膊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谁敢来抓你,你是革委会的行动队长,借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来。”
孙建国不为所动,反而觉得有点可笑,他也确实笑了出来,笑的大声,却很苍凉。
“爸,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蒲主任潜伏已久,早就蓄势待发,一旦我这里露了缺口,他势必会摁死我,而你又能顶多久?”
孙副主任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喉咙里干的厉害,做了半天反应才挤出一句话。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孙建国见父亲被吓住,开始正视问题,眸底升起丝丝笑意,面上却依然一派颓然,做厌世状。
“怎么办?呵呵……”
他无力薅了把头发,瘫坐到椅子里,双手撑在膝盖上,头颅低垂着。
孙白也不是真的傻,顾不得肚子上的疼痛,手脚并用爬到大哥跟前,紧紧抱着他的腿。
“大哥,都火烧眉毛了,有办法你赶紧开口啊。”
孙建国眉头拧紧,厌烦抖开腿上那坨肉:“你退远点。”
孙白不放,扯开嗓子喊:“大哥,现在是嫌弃我的时候吗,你能不能分点轻重缓急啊。”
“滚!”
孙建国一脚踢出去,狠狠地,打心里讨厌这个弟弟,随后起身拎起他的衣服将人丢出门外。
转身,看向唯唯诺诺,想拦又不敢拦的老父亲,他低声交代:“爸,舅舅那边估计不行了,要是我出事,你别恋栈权位,即刻请辞带着孙白回乡里去缩着。”
“要是辞不掉,那你就早做打算送孙白离开吧。”
嘴巴蠕动两下,他到底自私一回,咽下到嘴边的话,将自己准备的后手压回心底。
孙副主任心中大骇,哆嗦了下身子:“你舅舅怎么会?他可是副省长,他不可能不管我们……”
“爸,你还不明白吗?”
孙建国不耐烦打断亲爹的话:“怀城各大报纸闹得轰轰烈烈,舅舅要是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不弹压。”
“这是一个信号,也是一个试探,而现在粮站一事爆发就是另外一个信号。”
“建国啊,粮站那事是你弟糊涂,我们做出补救,将粮食还回去行不行。”
“爸……”孙建国都无奈了,“你能不能抓抓重点,算了,我和你说这么多干嘛,你听我的就行。”
四面楚歌,他不想再去计较弟弟做这件事的缘由,大厦将倾,能跑一个是一个吧。
蒲主任的速度极快,报纸一出,孙家很快就被围了起来。
孙家大门被敲响:“孙队长,你涉嫌侵吞国有财产,陷害革命同志,现在请你配合我们调查。”
孙建国没有丝毫抵抗,亦没有喊冤,他的反应很平静,站起来就往外走。
“来了就走吧。”
这般反应,倒是像一直在等着他们。
前来的革委会众人,不免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他们本来做好纠缠的准备,结果就这样?
“……呃,走。”
孙建国被抓,孙白表现最为强烈。
他死死捏着拳头,恋爱脑终于清醒一回,想明白一些不对劲。
孙副主任见他这样,忧愁遍布的脸上又添两分担心。
“孙白啊,你大哥都这样了,你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你听话点啊。”
“爸,都是我的错,我会作出弥补的,我现在就去解决这件事情。”
孙白放完话,攥着拳头就跑走了。
孙副主任焦急去追,不住呼唤:“孙白,孙白啊,你别去搞事……”
可惜,儿子跑的太快,他追出来已经没了人影。
“唉……都怪我骄纵太过啊。”
孙爸不禁后悔的泪流两行。
孙白一路跑到他和郝文平的居所,大力推开家门,屋子里空空荡荡。
他第一个目标是衣柜,里面空了一半,只剩下自己的衣服,郝文平的都被拿走了。
孙白呵呵冷笑两声,不信邪一样又跑去查看洗漱用品,对方的牙刷杯、毛巾等私人用品全部都不见了。
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郝文平早知道孙家有此一遭,提前跑了。
“哈哈——”
孙白气到绝望,仰天大笑不止。
“郝文平!郝文平!!”
他对他不够好吗?掏心掏肺,事事顺从,却原来,打一开始,他的真心就是假的。
“呜呜,你怎么对得起我,我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拿我做引,暗害我孙家。”
孙白卧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紧抱住自己,哭的昏天暗地。
过了会,他突然爬起来,擦掉眼泪。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得问个明白。”
他步履蹒跚冲出门去,就连大门也忘了关,目的地正是粮站。
郝文平一个上午都盯着那份报纸,上面的事迹他很清楚,但事实并非这样。
不能讲胡说八道,只能说真假参半。
但他除了心里腹诽两句,压根不敢讲出真相,因为有太多大人物不需要真相,目的就是压死孙家。
孙家!孙白!!
他又该怎么办?
“郝文平,你给我出来。”
郝文平蓦然抬起头,又掏了掏耳朵,“是我幻听了,我怎么听见小白的声音了。”
话刚落地,一个熟悉却狼狈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
“小……小白。”
来人好看的凤眼里闪烁着两簇怒火,灼烧的眉眼愈发艳丽,那张白皙美丽的脸上怒气冲冲,又带着被背叛的凄楚,煞有一种冲击之美。
孙白素来都是好看的,但郝文平这会儿却不敢看他,耷拉着脑袋,一直避开视线。
“郝文平,你行啊,你是真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