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念欢原本是没有名字的,她原本也不是一个人的。
像深山丛林里的野兽,被人在脖子上套着锁链。
如同动物,如同工具,就是不像是个人。
一切的一切要从她遇见何歆与君璜开始说起。
那群人叫她对所有靠近大房子的人都要杀死,而她并不是想那么的听话。
她放走过许多人,因为她忙着去晒太阳,所以对这些没什么大举动的人统统都无视。
但是有两个人很奇怪,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试图靠近她。
她没有办法了,只好听从那群人的指示,露出自己的獠牙,凶狠的朝他们走去。
为什么总是要打扰她晒太阳呢。
“我们没有恶意,你上次救过我们,你还记得吗?”那男子对她说。
她停下爬行的动作,像是在理解那男子的话。
男子身边的女子好似反应过来了一样,用她能听懂的话和她交流。
男子也及时明白过来,“你在南疆长大,应该是听不懂中原话的。”
所以他们刚刚叽里咕噜说的话叫中原话?
什么叫中原?这里叫南疆?
她稍显愚笨的反应了一下,但是明白不过来。
面无表情的木着脸继续爬向那对男女。
都快靠近了,她的手臂都要抓住了......
“不要在地上爬着,站起来。”女子弯下腰,将手递给她。
她理也不理,直夺女子的咽喉。
男子却伸手打在她的手腕上,她顺着力道又向男子攻去。
招式暴戾带着生猛的杀气。
她一招一式间完全不顾自己的姓名,哪怕浑身是血、哪怕以伤换伤,她也要进攻。
一开始女子还帮着男子攻击她,到后面却是帮着她躲避男子的攻击。
她心里只觉得这个女子碍着她伤人了。
其实她大大小小也见过了那么多的人了,但是还从没有见过能在自己攻击下呼吸那么长时间的活物。
即使对方是两个人,也让她觉得很厉害。
虽然心里有了敬佩的感觉,可是这时候的她还不能分辨出这种情感,更不会表现在脸上。
所以那对男女就见她身上有越来越多的污血,有他们的,也有她自己的。
她一直面无表情,眼睛里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只有手下招招逼人,活似不悲不喜的凶兽。
只知道撕咬。
男子眼中动容挣扎,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长剑出鞘,一剑贯穿了她的肩胛。
就算到了如此,她也还是在拼命的进攻。
女子因着她受伤后动作迟缓,趁机打晕了她。
“她脖子上的铁链怎么办?”
“我来斩断。”
“可那是玄铁。”
“我手中剑亦是玄铁所铸。”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感觉脖子上好像轻了不少,伸手去一摸,察觉到少了往日那一直缠在她脖子上的东西。
摸了摸后,她没什么反应的坐在床上。
一旁的女子看了不免担忧。
本来担心她骤然没了铁链束缚又加之被人驯养惯了,可能会不适应,会有应激反应。
倒是不曾料到她会这样的平静。
或许,她还没有被他们驯化彻底。
想到这里,女子心里忍不住又升起一丝心疼,于是轻柔的问道,“你想吃什么吗?”
她木木的,即使用南疆话和她交流,她也不多说一句话。
不知道是不敢说还是听不懂。
女子做了几道君怀渊爱吃的菜,她用手抓着吃了几口,看不出来是不是喜欢。
女子似是低声道,“渊儿很喜欢这些,看上去你好像不喜欢。那我以后可要多做几道菜了。”
她听不懂,用手抓着吃完了,就想着去晒太阳。
而她也是头一次体会到没有脖子上这个东西的好处。
好像她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不必走到一个固定的距离之后就被拽回去。
这新奇的体验让她壮着胆子又一次的走了几步。
走到了太阳更大的地方底下。
男子看出来了她对阳光的眷恋、喜爱。
心中又多了许多希望——教她为人的希望。
“你是人,所以要站着。”
“你是人,所以不要趴在地上用手吃饭。”
“你是人......”
她像是被这些话弄得终于有了脾气,她凶狠的露出牙齿,然后磕磕碰碰的说,“我、不是、人!”
男子和女子听她终于开口说话,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完全不在意她口中说的是什么内容。
她被忽视了个彻底。
女子时常带着她去溪水边洗漱,将她一头长短不齐的乱发一点一点的理顺。
她看着自己有许多的头发掉下去顺着溪水流走,女子安慰她道,“那些头发原本就已经落了,只是因为你许久没有打理所以乱糟糟的藏在你的头上。你别担心,过段时间,你的头发就会长出来的。”
她只是伸手碰了碰女子的长发,磕磕绊绊的说,“你的、好看。”
女子欣喜的捧起她的脸颊,“你又说话了?!”
她后来常常听女子唠叨。
“我们还有个儿子,比你小些,如今才五岁,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委委屈屈的撒娇不让我们走呢。”
“等你愿意了,我们带你回去看看他,小小的一个小不点,不晓得再见会不会长大了。”
“我把你当我的亲妹妹,所以,渊儿或许应该要叫你一声小姨?”
女子和男子总会对她絮絮叨叨的说一些家长里短,其中说的最多的就是他们的孩子——君怀渊。
她学写字后觉得这三个字太复杂了,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君怀渊十分可怜。
名字也太难写了。
她被这对男女带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是被他们打伤后带走的,可是她醒来时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像是无事发生过一样。
这不算太好。
最后,还是男子决定要教习她文化与一些修身养性的剑术。
或许这样,她身为人的自觉性会更高一点。
“天地玄黄。”女子轻声说一句。
“天、地、玄、黄。”她跟着重复一句。
一字一顿,字正腔圆。
就是节奏做不到多连贯,听上去也没什么感情。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学这些,就像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站着走路,为什么要用两根木棍吃饭.......
她只是觉得待在这对男女的身边很舒服。
可以随时随地的晒太阳,不用担心忽然就被脖子上的铁链拉回阴凉的地方。
可是如今开始学习之后,就变得没有那么舒服了。
女子在为她编长发时,她愁眉苦展。
自打学习以来,她脸上的表情和动作已经越来越多了。
她写不好字,写的很丑,但是好像他们总是要给她布置这样的作业。
对,他们说这叫作业。
“又在苦恼什么?”女子编好她的长发后乐呵呵的问。
她歪头,脸上好似还是那样木讷,但是细微的表情无不在诉说着,好烦!
“这、叫、苦恼?”她头一次听说这种情绪,于是想要记下来。
“对,这是叫苦恼。像你晒太阳的时候就叫快乐。”女子笑着为她重复。
她似懂非懂。
“你、你们、都、有、名字吗?”她忽然问。
男子温和道,“我们当然都有名字。我叫君璜,她叫何歆。”
君璜把他和何歆的名字写下来。
她微微皱眉,“我呢?”
君璜一愣,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还没有名字。
她一字一顿道,“我的、名字?”
何歆这时说道,“大多人的名字是父母取的,但是也可以为自己取名字。要不然,你为自己取一个名字吧?”
她快速的眨了眨眼睛,她伸手指了指书本上的几个字,“我、就叫、这个。”
君璜定睛一看,只见郁念欢随手一指就是四个大字:郁郁寡欢。
何歆:......
君璜:......
因为学习还不够深,君璜和何歆在思索要不要和她讲名字的寓意问题。
见他们忽然都沉默,她不理解。
“不、好、吗?”她说。
何歆绞尽脑汁道,“你为什么想叫这个名字?”
“难、写。”她说。
何歆:......
“只是因为这个吗?”君璜伸手扶额,叹息道。
她点头,又摇头,“你们、的、儿子、名字、也难、写。”
何歆和君璜似是没想到还有这个理由。
“一、家人、所以、都、难写。”她直白的说出心中的想法,丝毫不隐藏。
君璜和何歆从不曾知道她心中居然是这样觉得的吗?
她仰头不解道,“你们、不是、说、我们、是、家人?”
君璜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转而对她道,“我改了一个字,你看看好不好。”
她探头过去看了一眼,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好。”
反正都挺复杂的。
何歆看了君璜写的字后,不由得笑起来,“那你今后也有自己的名字了。”
“郁念欢。”
郁念欢便是这样有的自己的名字。
等到郁念欢已经学有所成的时候,回君家庄的事情终于被提上了日程。
郁念欢对此无所谓,她不管是从前在蜃宫外,还是现在在这不知名的木屋内,她都无所谓。
只要还在他们身边就好了。
在他们的身边能让郁念欢感受到平和舒服。
而且她真的很想去看一看那个叫君怀渊的小孩子。
何歆和君璜每次提起他,都是不自觉的微笑,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亏欠。
他们说觉得亏欠了渊儿,所以这次回君家庄会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郁念欢隐隐的能意识到,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来,为了自己甚至短暂的“抛弃”了君怀渊。
虽然郁念欢对他们说的自己救了他们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印象。
而且学习了这么久以来,郁念欢也能够察觉到,自己好似才该是那个人人得而诛杀的大魔头。
说不定,自己是要杀了他们,被他们误会了?
郁念欢正走神的想着事情,就撞上了何歆的后背。
郁念欢移开脚步,将自己暴露在何歆的身外。
“杀了她!”
对面十几个人忽然开始了亢奋。
“让开。不然别怪我!”
“金水。”君璜对着一堆人中叫出了一个名字。
其他人都不动声色的等待着陆金水的回答。
陆金水的面容微微一动,随即立刻道,“玉衡子,你让开!我们只为那个魔头而来,只要你让开,我们都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郁念欢觉得这个叫陆金水的人好像格外眼熟。
君璜非但没有退让开脚步,而是又上前一步,“世上不存在独步天下的武功心法,她亦非天下第一。”
郁念欢就曾被君璜和何歆二人打伤打晕。
“玉衡子,你这样说,该不会是已经得到天下第一的心法了吧?难道是传说中的阴阳谱?!”
人群一时之间寂静到可以听见针落。
何歆忍不住道,“世上哪有什么阴阳谱?!”
“那可不一定!”
有人阴阳怪气的反驳,“原来看上去与世无争、慈悲怜悯的玉衡子夫妇,竟然也是藏了这样的心思吗?”
像是为了衬托此刻的氛围,天空中忽然乌云密布,惊雷响彻云霄。
在那惊雷降落的一瞬间,十几人的兵刃齐齐抽出。
“事已至此,不可退!即使是君家家主,也难敌我们几十人的围攻!”
话音刚落,就又有二十几人从对面的丛林中窜出。
一时间,对面有了三四十人。
郁念欢露出自己许久没有露出的牙齿,凶狠的模样似乎就要冲上去。
惊雷伴随着狂风暴雨。
三人对三四十人的对决,结果是没有什么悬念的。
君璜和何歆像是为了保护郁念欢,不让她出手似的,冲在前面。
所以他们也是最先被杀死的。
唯一没想到的是,郁念欢打拼起来一点不要命,宁肯以伤换伤。
被郁念欢这样不要命的打法折了几条人命,他们一时间心有余悸不敢上前,最终对着一个看上去摇摇欲坠的郁念欢选择了撤退。
“玉衡子夫妇怎么办?”
“就说是这个大魔头杀的好了,反正她手上的人命也不少了。”
他们临走前颇为不甘心,一群人来到这里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不说,还带了一身的伤折了好几个人进去。
最主要的是,他们杀了玉衡子夫妇。
他们夫妇二人在江湖上颇有善名,这下可棘手了。
一群人走之前,心里想的还是,再等等,就要反杀回来找郁念欢夺心法!
等到人群都走尽了。
郁念欢终于是支撑不住浑身浴血的倒在地上,她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等到目光看到何歆和君璜时,眼前闪过何歆在溪水边为自己一点一点理长发、编花辫的模样,还闪过君璜教习自己剑术和写字的模样。
他们这是......死了吗?
郁念欢挪动身体过去,摸了摸他们。
不是活物了。
今日的大雨有些咸。
郁念欢还活着,但是她快死了。
无论是身体还是心。
这就是难过吗。
郁念欢仰面朝天迎接又咸又潮的雨水。
“不是、我、杀的、他们。”郁念欢忽然说。
他们以为她是傻子,听不懂他们的中原话,其实郁念欢都听见了,他们说,要把他们的死说成是自己做的事情。
“他们、欺负、我、傻!所以、杀了、他们、还要、栽赃、我!”郁念欢仰面咳血,字字泣血的大喊。
用着她那生疏的中原话,大喊在这只有惊雷暴雨的天空下。
“哇~!”
婴儿的啼哭让郁念欢勉强维持着清醒的意识。
哪里来的婴儿?
郁念欢匍匐在地上,一点一点的挪动身体到还在襁褓的婴孩身边。
在这之前,明明没有这个孩子的。
郁念欢眼里有着茫然。
大雨很快打湿了婴孩的襁褓。
“......嗯,当然是因为我和君璜两情相悦啊。而且孩子像白纸也像希望。”那是郁念欢问何歆为什么会生下君怀渊时,何歆回答给郁念欢的答案。
郁念欢本不能理解,但是此刻好像有点能理解了。
因为这婴儿的啼哭,郁念欢忽然想活下去了。
不该躺在这里等死。
她要去报仇。
他们骗得尽天下人,但是骗不了她。
他们的仇,她会自己去报。
本该活不下去的郁念欢、半个身子都是血的郁念欢抱起还在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被郁念欢抱起后,奇迹般的不哭了。
郁念欢带着浑身止不住的血往回走,往蜃宫走。
蜃宫里有那群人之前用她去收敛的天下财宝。
那里面一定有药可以医治好自己。
她还可以活下去。
婴儿咿咿呀呀的好似说着什么。
郁念欢却只能勉强的对婴孩说,“你、叫、郁念白、好不好?”
孩子能听懂人说话吗?
郁念欢不知道,但是她确实看到了婴孩点了头。
郁念欢痴笑起来。
婴孩像是不满似的咿咿呀呀起来。
郁念欢只好勉强抱着婴孩把婴孩护在怀里,为她挡去倾盆大雨。
......
“怎么办?那个魔头不见了。”
“不急!”
“我早看出来了,她和玉衡子夫妇关系匪浅,我们可以想办法用君怀渊去引她!”
“可是......君怀渊在君家庄内,怕是不好拐啊。”
“那......拐君怀渊表妹呢?”
“......试试吧。”
......
郁念欢其实后来想起了为何觉得陆金水眼熟了。
陆金水曾去过蜃宫周围,被郁念欢拦下攻击过,而也恰恰就是那次,她救了君璜和何歆。
因为陆金水他们那时候正在追君璜和何歆,为了逼问阴阳谱的下落。
就是那样的阴差阳错,导致了后来的一切一切。
......
“念欢姐姐。”郁澄小声的叫郁念欢。
郁念欢将自己从以往的回忆中拉出。
“走快点嘛,娘亲和爹爹在等你呢。”郁澄说完,就要拉着郁念欢跑。
郁念欢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前方等着她的郁念白和君怀渊。
二人的影子被拉长。
郁念欢感受到熟悉的、久违了的感觉。
那种平和舒服。
好似回到了最初,她最初遇见他们的时候。
真像啊。
郁念欢不止一次的恍惚。
四个影子两两相叠。
郁念欢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勉强的笑出了一点弧度。
她跟随着郁澄的牵引走去,
走向郁念白和君怀渊,
走向何歆和君璜,
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