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楚卿两杯烈酒入喉,连着胃都烧得火辣辣的,数九寒天,额头冒出了薄汗,眼底炽烈的在司令身上游走。
要不是顾还亭对他的酒量有数,会以为他真的醉了。
何楚卿褪了风衣,把顾还亭往舞池里引。
皮鞋踏着咬字的鼓点,何楚卿把司令的指尖摁在自己的腰后,双手顺着胸口向上,停在脖颈,再把自己潮热的脸颊贴住对方还凉着的耳朵。
顾还亭听见他跟着吴莺音的嗓音在耳边哼。
这也算一种霸占,叫他听不清别的声音,满耳的飘摇。
就因为他刚才说了那样的话?
顾还亭像受了鼓舞,轻微地也跟着他的节奏摇晃,抓着他的手搭在自己手心里,勉强算个舞。问:“谁亲的好?”
耳边的哼声断了一下,错过去一句歌词,何楚卿接上下一句,用这首歌吊着他,直到一曲结束才回答:“你好,当然你好。”
下一首歌的前奏才起,他尝试着还自己一点清白:“...我亲那女人没张嘴,就碰了一下。”
顾还亭攥紧了他的西装。何楚卿穿得薄,差点捏到肉。
司令冷笑了一声:“没张嘴啃得满嘴红?”
就这事儿而言,他最好还是别说话,任何解释都抹得更黑。
何楚卿撑起身子,往后退了半步,顾还亭立刻握住了他的手臂:“做什么去?”
何楚卿平静地给他解释:“不走。这首是探戈,不是这么跳的。”
他和顾还亭两手牵住:“你在英国不爱参加舞会,没事,我教你——”
何楚卿甫一后退,就撞上了身后一对舞伴。他偏头说:“真不好意思。”
对方是个女人,也回头道歉:“哪里,是我的不好。”
看见彼此的脸,俩人都是一愣。
阮钦玉叫了他一声:“何先生,顾司令——好巧啊。”
个头只比她高几厘米的男人从身后探过头来:“熟人?”
只念了两个字,就暴露了他岛国的关东口音。
何楚卿有意扬声,危险又提防地把他从头看到脚,实则粗糙地把他和记忆里对了一遍,抓着顾还亭的手捏了捏:“阮队长,你怎么和东瀛人混到一起去了?”
闻此,他身后被挡了大半的男人也走上前来。
清水认得这个男人,左脚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半寸,从他的衣领看到肩章:“是...顾司令么?您好,您好,很荣幸。”
他像上次和何楚卿在调查局碰面时候一样恭敬,甚至于欠了身:“我一直很佩服您!”
顾还亭没回话,别过眼神,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拽了一下他的手腕,一点面子也没留,示意要走。
一看见顾还亭,阮钦玉就偏过头,无处遁形地回避了时而在她身上划过的目光,说:“清水先生是越洋来的商人,早先在东南亚。”
何楚卿露出一副不得不的、尴尬的微笑,留下一句:“阮队长的状态倒是比上次见面要好多了,红裙也很衬你。”
顾还亭始终在斜前侧牵着他,背影里喧嚣着不对何楚卿隐瞒的不痛快。
“亲爱的,”何楚卿挠了两下他的手背,凑到耳后,说了一句司令想听,而他原本是不该说的:“你觉得...一个调查员盛装相伴的,会仅仅是商人吗?”
他是在提醒他,那个人说不定就是裴则焘几次三番想安排顾还亭相见的那位。
顾还亭把人领到座位,拿起他的大衣来给他穿上,从领子到下摆理好,在暗光里露出一双机敏的眼睛,问:“你还知道什么?”
何楚卿的笑延迟了一秒。他捧住顾还亭的双颊,“吧唧”亲了一口:“瞒不过你——我去找阮钦玉的时候,在调查局碰见了他。那是东瀛商贩入城的第、一、天、上、午。”
离开前,他细微地抬起头,和二楼倚在石柱旁的白昭洋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
回到司令部,身边没留一个副官在室内,顾还亭亲自接了电话:“...是我要的档案,有事?”
听对面的音调,似乎有点揶揄。
顾还亭蹙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不要跟我说些有的没的。裴局长,坦诚一点——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别肖想在我这儿拿到一点好处。”
裴则焘还想和他多几个来回话题,推手该到司令,这边直接挂了电话。
顾还亭对着电话外的人说:“你还不走?厂子里的事不要紧?”
何楚卿早已不见外地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搂着绸缎面儿绣着联众国国徽标志的苏绣靠枕,后脑勺舒舒服服地枕着靠背,正琢磨司令办公室棚顶的花纹:“一刻也缺不了我的话,监工是干什么的?”
顾还亭打了下铃,薛麟述进来拿走了一沓文件,送回给档案室。
司令是有意对他彰显自己的不信任,何楚卿不上他的当,可怜兮兮地撩闲:“小薛哥,我是外人吗?”
薛麟述“嗯?”了一声,以为他们在调情:“我懂我懂,你是司令的内人。”
“啪”地带上了门。
何楚卿压低了声音,极具暗示地对顾还亭说:“你看,他们都知道。”
顾还亭不能拿他奈何,沉默地收回视线。
为了抵抗这无话可说的间隙,司令从书桌上顺手拿起一本军事论翻看。他以为自己能沉心静气。只是刚看完了第一页,手边就贴上了一个只剩下残底的空杯。
何楚卿一屁股坐到桌上,西装裤随着他的动作,紧绷绷地勾出他的臀部轮廓,像刻意往顾还亭眼前送。
司令合上书,不客气地甩到桌上,往后靠了靠,躲开这份香艳:“下去。”
何楚卿撑着胳膊在桌上:“假正经。”
顾还亭耐心告罄:“急不可耐就去妓院。”
这种话,司令恨不能一天提八百遍。
何楚卿俯身下来,额头快贴上了顾还亭的,低声说:“我不会做那种。你再说,我只好找个男人杀瘾——”
他有意激怒他。
这话奏效了。
顾还亭想起,奥斯汀的那封信笺就锁在他左手抽屉里,现在正被何楚卿的一双腿挡住。
“你真心探我的底,现在就去。”顾还亭没退步,冷言冷语的。
“你有什么底线?”何楚卿伸手扳过他的脸来,强迫他看自己,“你爱的跟什么似的。不论你说什么、怎么做,我都一点不怕你。相反,”何楚卿撑直了身子,悠哉悠哉地说:“我做什么你都怕,怕我像上次一样跑了。”
司令对他从来没隐瞒,他吃了真心这一堑,呼吸已经乱了起来,只能维持表面上的得体。
“你知道吗?我真希望你能有意思一点。总是想的那么细致——吃没吃、穿了什么、睡觉好不好、疼不疼...”明明没有任何征兆,面颊一道凉痕的时候,何楚卿自己先愣了。
顾还亭这才匆遽地起身。
不是因为气在头上,而是他哭了。
何楚卿自己先抹了一把脸,没擦净。他眼泪像开闸似的往下滑,偏偏他不论是感情还是身体,都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他不知道怎么止住。
顾还亭盯着他的面孔看了很久,用拇指替他一遍一遍的擦拭。
虽然没有感觉,但这是一个好机会。
何楚卿抬起水光淋漓的眼睛,连说的话都真上了许多:“你不明白,我很疼。我只是想宣泄,对你又不舍得——别一遍遍地提醒我,我有多可耻,行吗?”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动人。
不出所料。
他被不由分说地一把揉进怀里去了。
你看,他想,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这么轻松的应对顾还亭,没有一点难度。
情到浓时,任何的祈求都好像和着血泪般的真心,他又说:“原谅我这次,好么?”
顾还亭抱得很紧,闷声回应了一句“我知道”,他这个白眼狼才后知后觉地开始泛苦。
“清水弥...亭?”哭过闹过,何楚卿如愿坐在顾司令怀里,仗着宠爱孩子气地指着档案上的姓名,“他凭什么名字里有个‘亭’?”
顾还亭盯着‘职别’巍然不动的眸光一松,偏头似有似无地蹭了一下何楚卿的鬓发:“就是音译。”
嘴里打岔,不耽误何楚卿目不转睛地把近在咫尺的档案看了个遍。
“这信息这么详细——宝贝儿,东北合作社内部一定有联众国的密探。”何楚卿说。
不得不说,裴则焘诚心实意地奉上这份资料,还是大大出乎意料的。
他甚至没有照旧对顾还亭隐瞒这个日本人的目的和来处,连“南方来的”这个谎言都省下了。
他到底想干什么?
有那么一刻,何楚卿甚至怀疑起了白昭洋说给他的情报——难道他们暴露了,裴则焘将错就错?
顾还亭心事重重地合上档案,把他抱下来,撂到沙发上,关注了一下他的衣着,确认不会着凉,抬起一点窗沿,燃了一支烟。
在他离开北宁前,顾还亭也断了许多年没碰烟。这是在两人空白的日子里染上的恶习。
他曾一度敬而远之的东西。
何楚卿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会,再张口,嗓音酸涩:“你怎么想?”
顾还亭思路被打断,偏执地从他身上看出了一丝莫须有的冷,回手扣上了窗,冷酷地把剩下半截烟都溺进了烟灰缸里。
“你记得,今天看到的这些,一个字也别和别人提起。”顾还亭说。
何楚卿打着哈哈,看见他把档案落锁在右手边抽屉里:“我敢说?司令部会记下所有来客的时间和身份,消息一旦走漏,我不是死定了?”
他站起身来,又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酒。
倒了不满一个杯底,就被摁着手没收了酒瓶:“这酒多少度你看了吗?没轻重。”
“告诉我——”何楚卿执拗地看他,操控他,“你怎么想的?你要怎么做?”
顾还亭说:“裴则焘知道在这个节骨眼,大家都忌讳闹出大动静。但他需要我来向上面表态——对日本人坚决反对的态度。”
说到这儿,顾还亭自持地笑了一下,胜券在握:“他难得和我不谋而合。这个忙,我倒可以帮。”
第二天,何楚卿起了个大早,跟顾还亭一同出门。
小汽车先送他去郊外制造厂,再贴着北宁城根儿,颠簸快一个小时到达司令部。
何楚卿走进乌烟瘴气的车间。
即使他再小心,这股冷铁、人气交杂的味道,也让他不太适应。
他挨个询问过车间主任进度,到了第三个场间,多问了一句:“春生来了吗?”
大家伙谁都知道,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子是个穷苦命,家里拖着个半死不活的哥,日子艰苦。
车间主任邀功似的点头:“来了!来了!他今天天还擦黑儿就到了,来接班。”
何楚卿绕了一大圈,避开人群出后门去找。
甫一迈入,就被迎面的寒风冻了个透。
他来这边很注意衣着,穿着一件寒酸的棉长衫,临走前顾还亭强行给他披上的貂皮大氅挂在外面。
他瑟缩着踏在河边干折了的枯草上。
阴天,昏着,看不真切。何楚卿紧着能藏身的挡风处绕,被一把揪到报废器械后。
紧跟着,被一块儿温暖的棉衣裹住了。
何楚卿半惊半喜——当然只看见了白昭洋。
他才呵出口的雾气立马凉下来,就要解开衣服:“给我做什么?你穿着——”
白昭洋穿得只有更寒碜。
作为一个合格的“春生他哥”,白大公子都快把冻疮给养出来了。
他面色无异地摁住了何楚卿拨弄衣服的手,强制地说:“穿着。”
何楚卿一阵寒恶,即刻避开了异样的触感,言简意赅地直奔主题:“裴则焘希望顾还亭拖延两方谈判速度,档案昨天送到了顾还亭手上,他没避我,我看见了。还有,我怀疑阮钦玉是裴则焘有意安插,调查局有行动,只怕他们意欲瓮中捉鳖。我不管你们怎么策划行动,一定要考虑到这点。”
白昭洋一直点头听着。
何楚卿忽地停了一刻:“还有——你说曝光清水是要给行动拖延时间,打乱调查局的步调——现在顾还亭虽然没有大动作,也照样是拖延时间...资料,还需要吗?”
白昭洋残忍地宣判:“需要。何焉裁,你说的所有我会向上面请示,但请你记住——任何对我党有益的材料,永远是越多越好,以备不时之需。这么一张纸,将来可能决定了我们的“亲人”的生死。”
何楚卿的心沉到了底。
白昭洋急迫地打碎了他的忧虑:“焉裁,这次任务之后,你准备一下宣誓吧?”
这代表他和共济党真正地双向选择了对方。
何楚卿只问:“我...有一个请求——能继承何辰裕的代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