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八日,何楚卿再度嗅到寒日里的冷风,有种重生之感。
窗外风雪大作。
顾还亭第一次和他一起进浴室,无微不至地照顾到每一个角落。何楚卿早就没有精力再去羞耻,乖顺地被摆弄着,又在久违的床榻上沉沉地睡了一天一夜。
中途,他被迷迷糊糊地吓醒过很多次。
很多场景辗转着挥之不去,感受到顾还亭的安抚他又被哄睡着。
在第二日用过午餐,再度昏昏欲睡前,何楚卿梦里都惦记着要告诉何辰裕一声。
电话打了,没有人接听。
他早就记不清时刻,迷糊中想着何辰裕兴许还在台上。
直到天色昏沉欲黑的时候,公馆的门被敲响。
家里的仆从已经休息。顾还亭下去开门前,叫他继续休息,不要在意。何楚卿仍是凭着一股意念爬了起来,他想,或许是何辰裕来了。
门外只有白鹭。
白师长什么话也没说。
才对司令吐出的几个字转瞬就被罡风吞噬了个净。
他的目光落向何楚卿的一刻,复杂地快把他整个人分成不胜数的几个。
而后,白鹭甩袖绝尘而去。
何楚卿像是被一棒子打醒了。
他顾不得还穿着拖鞋睡衣,疯了似的冲出去,追上疾走的白鹭。
他抓着他的袖子问:“何辰裕呢?何辰裕呢?他在哪儿?他在哪里?!”
顾还亭紧随其后追出去,牢牢地接住了被白鹭一把推搡开的何楚卿,给他披上了信手拿过来的貂皮大氅。
“白鹭!”顾还亭叫了他一声,“到底怎么了?”
白鹭冷笑了一声,呵出一团白气。
“怎么了跟你有关系吗?!”白师长停下步子来,扭头朝司令走了几步,“反正他妈的你的人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谁做了牺牲跟你他妈的在意吗?只要何楚卿还活着,你巴不得呢吧!”
何楚卿两腿一软,干涩着问:“何...何辰裕呢?”
白鹭冷冷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说:“我怎么知道?你问你自己。怎么出来的,你自己不知道吗?反正,我找了他一天一夜,都没有半点儿音讯。”
说到最后,他咬牙切齿。
一盆凉水泼过来。
何辰裕打了一个激灵,疲惫地抬眼看向面前的面容扭曲的男人。
他低声笑了两声,说:“裴局长,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流党运货物的路线、我的同伙的居所、身份...更多的我上哪儿去给你编呢?”
裴则焘信手把烟头摁在他胸口碾灭。
何辰裕衣襟大敞,身上斑驳,在这监牢里几乎一丝不挂。
他疼地略抖了一下,无所畏惧地昂起头来。
裴则焘恨得牙痒痒。
不得不承认,他被这个小异党徒摆了一道。
这小骗子可怜兮兮地找到他,确切地说出了调查员一路追踪的地名、军火类别,乃至于透露了他的搭档——笼脱的具体位置。
裴则焘依照他的意思放了何楚卿,即刻就去搜索过一番。
发现连半点人影也没有留下。
流党听见风声已经跑了,线路也已经废弃。
要不是...要不是裴则焘怀疑何辰裕来找他是因为想要秘密处决何楚卿的事情已经败露,担心顾还亭随时发难,也不会一时着急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
“小何啊。要知道,凭着这样一个漂亮的脸蛋和好嗓子,你的影响力和在全北宁的知名度,可不是何楚卿能比。你又亲口对我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罪行...证据亮给所有人看,我怎么处决你,可都是你罪有应得啊。你真觉得我亏了?”裴则焘狞笑着说。
何辰裕没有了半点场面上讨好人的乖巧,锋芒毕露的眼神锁住他:“您也没觉得自己亏,我也觉得换了何楚卿是我赚了。按理来说,双赢的场面,怎么逼得您有点儿...狗急跳墙了呢?”
裴则焘的目光一沉,笑得更扭曲了。
“剥了我的衣服,叫我赤条条地给人看就罢了,毕竟这是你们的一贯龌龊手段。你以为我是唱戏的,就像小姑娘一样知羞?大家都是男人,我叫人看看怎么了?还难为你亲自动手来挥鞭子——啊——”
话说到一半,滚红的烙铁贴上来。
他被吊在那儿,脚掌尚且不能完全着地,这会更是疼得浑身直发颤。
裴则焘又点起一根烟,兀自抽着没说话。
旁边的调查员还想举起烙铁的时候,他挥手示意撤下。
他才想说什么,跑来了一个调查员,汇报道:“局长!顾司令和白师长来找您要人。”
裴则焘不耐烦地骂道:“他妈的!没完没了了吗!我他妈的调查局,抓谁!杀谁!关他们他妈的什么事情!啊?白鹭——白鹭算个什么东西?你告诉他,何辰裕就他妈的是流党!我已经知会了周边城市的驻防!北宁驻军胆敢擅动,就是谋反!当即全部歼灭,一个也他妈的别想活!!滚!”
再度平复下来,他看见何辰裕那清澈的眸光,像置身之外地冷眼旁观似的。
怒从心中起。
裴则焘丢了烟头,道:“北宁名角儿何辰裕是流党,马上就把这则通知和此事原委刊登出来,昭告全北宁。”
女人的鞋跟声从走廊渐近。
开了门,阮钦玉敬了个礼,才张口说:“局长——”
裴则焘挥手扇了她一耳光。
阮钦玉猝不及防,被他扇了一个踉跄,稳住身形。
裴则焘大吼:“你是行动队的,上这儿来干什么?谁他妈的让你进来的?臭婊子,滚出去!”
何辰裕别过脸去,藏起一点怜惜。
阮钦玉低着头,匆匆说了个:“是。”
扭头又出去了。
临走前,裴则焘对留在屋内的几个调查员使了个眼色,匆匆吩咐:“他,交给你们了。记住,别弄死,别伤着脸,其他随意。”
随后他走出门去,在走廊尽头就赶上了阮钦玉,把女人往怀里一带,搂着腰对她耳语:“刚才想说什么?”
禁闭室的门一关,无边的、粘稠的黑暗将何辰裕一口吞了进去。
三月十一日的报纸一亮相,北宁人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白鹭从禁闭室里出来,神情漠然地错过何楚卿和陪同的顾司令。
报纸刊登,何辰裕将于十四日在南桥刑场公开行刑,以儆效尤。
何楚卿迫不及待地进去,发现这间禁闭室和关押他的那间还不太一样。两进的房间,第一进和第二进之间有铁栅栏门,内里黑洞洞的,只知道逼仄又狭小,什么设施,看不太清。
何辰裕就站在门边翘首以盼地等他进来。
何楚卿想骂他傻,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人在眼前了,几天来抓心挠肝的等候和措辞就像一场笑话,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只会流泪哽咽。
他觉得自己没用。
但是连一句完整的话也吐露不出来。
何辰裕伸出冰冷的仿佛没有温度的手,透过栏杆拂去他的眼泪。
像以往一样鬼灵精怪地凑到他的耳边,问:“刚刚白鹭说,明日他要带老部下来劫狱,就在早上九点...那个时候,调查局的人都忙,防守不严。更何况是北宁驻军,一定轻而易举的。阿哥,你别哭啦。”
何楚卿点了点头,自己也胡乱地抹眼泪,说:“我知道——我知道的。事成之后,你和白鹭尽管去任何地方都好,再也别回来了,知道么?我不是为这个...我是、我是...”
他又控制不住泪水了。
“但是你知道吗?”何辰裕看见他哭,倒是有点别样的快意,连着语调也轻松了不少,“我刚刚没有让他看见我的脸。因为这两天挨饿,也没有刮胡子,一点儿也不好看。明日,让他戴好了梳洗用具再来救我,不然我可不跟他走。”
何楚卿勉强笑了一下。
何辰裕坐到地上,低声跟他絮语:“阿哥,你记得你那日来找我,我唱过的南柯梦吗?...那是我最后一次唱戏,估计往后再没机会登台啦。那是唱给你的,你一定要记得我当时多漂亮,身段多美...阿哥,你记得虹海的时候,我对你总是不好么?这个你别记得,算了...阿哥,那你还记得小时候娘唱过的莲花落么?我只记得一点点,什么爱恨痴心永不离别...”
何辰裕哑着嗓子唱了一句,噗嗤笑了一下,眼泪也笑出来了:“我现在唱得不好了,你多给我带一点盘缠,我怕连街边搭台卖嗓子都要造人嫌。”
他们俩彼此带着一点笑意看着对方。
说着说着,何辰裕的眼泪也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何楚卿隔着已经被他俩捂热了的铁栅栏,探进胳膊去搂住了他。
何辰裕哽咽地哭诉:“哥,我才做了你这几年的弟弟...就、就又要分别了——往后,不论怎么样,再见也难了吧?你会忘了我吗?你会忘了我的模样吗?你多看看我...”
何楚卿湿着脸说:“不会的。就算你不在身边,也是我的阿弟。唯一的、仅此一个...不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在报上刊登我的信息,所有报纸,一个不落...南柯梦里那句话怎么说来的?对了、对了,就以‘江冷玉芙蓉’为暗语,怎么样?”
何辰裕捧着他的脸,边流泪边迫不及待地点头,就好像还没分别就已经重逢了。
看了他一会,何辰裕忽地把脸凑过去,用自己的嘴唇在何楚卿唇上贴了一下。
他总觉得不论是抱着还是搂着,都不够表达他的感情。
好像他们和任何一对手足都一样似的。
往后,何楚卿要是有别的好朋友,也能照旧搂着抱着,攥着手。
只有亲吻不一样。
...只有亲吻不一样。
何楚卿哭得几欲晕厥,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顾还亭抱回到家里去的。
第二日,他睁眼时候天还蒙着一层黑布。
楼下,家里的座钟轻轻浅浅地敲了五下。
何楚卿几乎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醒过。
室内燃着他重金采买的安神香,顾还亭睡在身边。
两个人都一点没有安神。
顾还亭随着他一同坐起身来。
何辰裕在调查局的两天,他们三个人几乎没有一刻不在细思冥想该怎么办。
白鹭问何楚卿,何辰裕到底是不是流党?何楚卿没有回答。但是,从那一刻他们就知道,再不可能平安无事地把何辰裕从调查局里光明正大地接出来了。
他们约定在十点准时强抢出南城门,去北宁周边最南部的那个码头搭乘去往英国的轮船。
十点。
如果不出意外,何楚卿还能在南城门遥遥地见一眼何辰裕。
他紧扣着顾还亭的手,靠在司令肩上,合衣等待那个时刻。
六点钟、七点钟。
每次的钟响都像敲在耳边。
七点一刻,何楚卿牵着顾还亭下楼来,直接坐在钟前,一分一秒地看时间和生命流淌过。
七点二十,门铃响了。
何楚卿吓了一个激灵。
顾还亭起身,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调查员。
他朝着司令敬了一个礼,礼貌地问:“何楚卿先生在吗?”
顾还亭对他的客气无动于衷:“有什么事,你和我说。”
调查员又说:“是这样,司令,有一个文件需要何楚卿先生亲自签字。”
门外每说一句话,何楚卿都紧张得呼吸不畅。
他终于扶着桌子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去问:“我在。是什么文件?”
调查员没有说话,意味深长地递过。
这是一份详细的何辰裕的审讯报告。不仅列了什么时候入狱,随身搜刮携带的物品,还有谈话记录。
何楚卿翻过几页密密麻麻的记录,到了末页。
——行刑时间、行刑地点、行刑方式...
何楚卿看到留给自己签字的那一栏空白,冷漠地递回:“我不会签的。”
调查员满怀歉意地笑了笑,说:“我劝您...再仔细地看看呢?”
有什么问题?
何楚卿心下如擂鼓,惴惴不安地再度扫过所有的信息。
行刑时间、行刑地点、行刑方式...
行刑方式、行刑地点、行刑...
何楚卿身形一晃,堪堪扶着门框。
眼前,时间的一个缝隙被无尽地拉长,长到他的世界里只有耳中的嗡鸣。
接着,他离弦的箭似的,朝着早就备好的车飞奔过去。
在驾驶位上昏昏欲睡的司机被他惊醒。
何楚卿不分青红皂白地吼:“南桥刑场!快点!”
顾还亭看到了那上面的具体日期——
3月13日。8:00。
赫然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