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们都等在教堂里,神父手里攥着书,傅师长等候在台上。
新郎有些紧张。他不像宾客,能把翘首以盼摆在脸上,只好兀自调整呼吸。
教堂外行过一串车碾声。
婚车上,大束鲜花摆在正中。
宾客起立相迎。
车上先下来一位军官。拉开后门,下来的才是新娘。
傅月襄这辈子没这么焦急地等候过,简直是折磨。
新娘挽着顾司令的手臂,才跨进门,公孙眉就掉下一滴眼泪来,还是何楚卿给递的手帕。
傅月襄始终看着她的新娘。
顾一盈最后到底没有选那条鱼尾裙,而是锦缎下摆宽松的款式,头纱裹着,她怀里的花束中,常春藤叶子微微垂着,有点长。
新娘照旧鬼灵精怪地抬眼看了他,飞红了脸。
神父说:“爱是恒久忍耐,恩慈,不嫉妒...你愿意在这神圣的时刻,接受顾一盈女士作为你的合法妻子吗?愿意忠诚一生,有生之年不做他想,爱她、尊敬她、安慰她吗?”
新郎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他像专注于他的余生一般专注于他美丽的新娘。
人人都看得出来他爱。
神父看向傅月襄:“新郎?”
台下零星出现点揶揄又欣羡的笑声。
傅月襄蓦然回神,赶忙说:“我愿意,永远愿意。”
顾一盈的面颊有点鼓鼓的,像是要生气。
一抬头,也是笑了,看着他,也回答说:“我愿意。”
北宁为这场婚礼欢腾了几天。
没有任何办法,秋天之后又是冬天。北方的冬天,来的太快太迅猛了。
这个冬天,紧跟着联众国的是大量白银外泄,通商的制度一改再改。表面上看着,似乎是有利可图,实则十分人民血汗,七分拱手相让,剩下的三分勉强收入囊中。
联众国四年的春季,南宁政府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他们割让了内陆,沿海,大小十几块辖区、岛屿。
夏天,第一场火热朝天的人民起义在内陆爆发了。前后持续了不到半年,这场骚动随着暖意一起,在冬季到来之前又恢复了沉寂。
又是一个金秋,何楚卿踉跄着在北宁大学结束了读书的岁月。
联众国五年二月,春节才过,街道上还余留着爆竹的硝烟气。
争吵声从顾府宅邸厅中传出来。
先是顾一盈的声音:“我不去!你们有谁跟我商量过我的想法吗?是,我知道许多人都走了,我想留下,不行吗?让妈一个人走,反正我不走。”
何楚卿穿着棉马褂,雪白的绒堆在脖颈。
厅里的壁炉和暖气才烧起来,还没有多热。窗外是冬季下午叫人犯懒的橙黄橙黄的阳光,院里昨夜积雪有意没打扫,为的是盖住枯枝败叶构成景。
袒露在阳光里的那部分雪一闪一闪地发亮。
信封平摊在桌上,是一封录取函。
傅月襄站在她身边,搂过人想宽慰:“别这么激动...”
顾一盈不吃这一套,二话不说挣脱开来,朝着半依靠在沙发扶手上的顾还亭走了两步,怒气冲冲:“你说话!你也走不了,傅月襄也走不了,焉裁甚至你都不送走,干嘛要我走啊!”
顾还亭不为所动,顾一盈看着他,眼泪一下掉下来。
傅月襄把她搂进怀里抹掉泪水。
“你在这,有什么事做?”顾还亭淡淡地开口。
“有什么事要做?”顾一盈反问,抽噎地上气不接下气,“我两个哥哥,还有丈夫都在北宁。我还不能留下来了吗?”
公孙眉心疼地给她顺气儿,嗔怪说:“元廊,你好好跟她讲。”
“不能。”顾还亭继续说:“战争一旦爆发,我和傅月襄都没空顾及你。别添乱。”
“我和焉裁还有他弟弟一起不行吗?焉裁哥总不会不管我!”顾一盈两步跑过去,搂着何楚卿落泪。
何楚卿也给她顺后脊。
顾还亭继续不咸不淡地说:“他们两个是男人,容易脱身。你以为你跟他们就不叫添乱了?”
“顾元廊!你没心肝!”顾一盈抱紧何楚卿,在他胸口嚎啕,“你、你一说送我走,我就、就想起十几年前...”
把儿女和妻子送出国的第三年,顾琛死于挞伐战争。
傅月襄把沉默了的公孙眉扶到沙发坐下。
何楚卿说:“一盈,听我说——就算是真打起来了,我在元廊身边当个勤务兵伺候他吃饭洗澡都不会离开他半步,保证把他照顾的妥帖。你先去欧洲,等平稳下来,我们不在这儿了。一家人去那边同你和夫人团圆,好不好?”
他话说的温柔,却也没有赞同她。
顾一盈早已晓得没有转圜余地,无端更抱紧了何楚卿一些。
顾还亭在旁边,顺了两下她的脑袋瓜。
二月末,顾一盈和公孙眉,连同十几名愿意随同的家仆,搬空了大半个顾府,被送上了轮渡。
送走了人。何楚卿亲自领了些衡容会的人来,将顾府中的家具盖上了防尘布。
素日挂在墙上的书画尽数被摘除拿走,只留下几个实在沉重的大珐琅瓷器和点翠屏风。
往后这院子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能等来人打理。
何楚卿总是来去匆匆,从不留恋。人去楼空,才蓦然惊醒。
原来这已经是留在北宁的第四年了。
顾还亭从背后贴近他,吻了一下他的脖颈。
何楚卿没回头,覆上他的手背,说:“我是不是老了?”
顾还亭笑了,说:“是啊。”
何楚卿“啧”一声,打了一下他的手,说:“没有你老。你老掉渣了。”
感伤悲秋的氛围被个没情趣的搅碎了。
顾还亭说:“李贺死的时候,才三十六岁。你不是连着叹惋了快一周吗?”
“他这样的人,是成仙去了。”何楚卿有点羡慕。
“你不许成仙。”顾还亭道:“你得跟我死生一起。就是埋骨,也要在一处。”
何楚卿却说:“你这样的,恐怕也要起码修成个半仙。”
联众国被西洋缓缓蚕食着,东洋人趁火打劫,已经登陆东北在和流党、当地百姓开战。联众国隔山观火,按兵不动,只把北宁的兵权重又交还给了顾还亭。
而东北,紧邻着北宁。只是地界大,战火还没有蔓延过来。
他货运行的路何辰裕没有少用,那条路通往东北也要途经,他偷偷运去了不少物资。
他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是能够成仙的人物啊。
站在大宅前,何楚卿眷恋地多看了两眼。
难免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他受宠若惊地迈过门槛,遥遥看见厅内消暑的美妇人。
何楚卿和顾还亭十指紧攥。
这仗是早晚要打起来的。而他和他的爱人,荣辱与共,生死契阔。怎么都值了。
何楚卿在车上看了早晨虹海才邮寄到的信,径直改了方向:“去金粉窟。”
接着,他对顾还亭说:“没有选择。你,跟我一起去。看我的威风。”
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
何楚卿说:“岳先生带着盛予其和虹海衡容会的大多数人去了玛港,现在虹海只有俞悼河一个人在管。玛港倒是不论何时都是个风水宝地,前阵子割给了哪个国家来的?听说有许多人都往那边去。眼见着现在的黑帮只有成为上位者的工具和街边摊儿收保护费两条路,本来就腥风血雨的,北宁衡容会我也不想要了。”
“你那还叫黑帮么?”顾还亭细数,“最亲近的那个姓窦的,不如说是货运行总经理。金粉窟倒是一直靠几个凶神恶煞的维护规则,瞧着架势怪能哄人的。实则,这几次聚众闹事,在里面的作用跟安保无几。”
明明是何楚卿有意为之,这话让他一说怎么说怎么怪。
“是不是有点太亲民了,没有什么威慑力?”何楚卿说。
“有,有的很。”司令一本正经地开玩笑,“毕竟,老大的老公是北宁驻军司令。”
何楚卿翻了个白眼。
金粉窟还是他才来时候重新装潢过的,不过四年,现在看起来也还是很上档次。那楼顶离着老远就瞧见了,让何楚卿心底腾升出一股自豪。
差两条街道,车却走不动了。
这一片聚集的多数是小摊贩。这个时间,刚好是人潮涌动的时刻。
何楚卿索性和顾还亭下车来,步行走过去。
自从调查局将处刑开诚公布之后,至今,何楚卿再也没有和顾还亭一起来这种地方闲逛。不看见那些,顾还亭就已经多起多落,猝不及防看见了还不晓得要怎么样。
北区这一片也设了刑场,不过离金粉窟还远得很,几乎在郊外,通常用作秘密处刑。
整片街道都充斥着人声,小摊油腻腻的桌子上瑟缩了不少人在嘬面或者小吃。像是不知道冷,道边不少孩童露着手腕脚踝,半跪地乞讨。伏在地上裹着不知道哪儿薅来的厚棉衣的老人,也有不少。
何楚卿穿着新换的一身黑底儿金丝线绣着花样的马褂,要多显眼有多显眼,叫卖声格外对他恩惠,此作彼继,只被当了个活财神。
乞讨者水灵灵的眼睛也往他身上飞,无奈身边跟了个披着大氅的军官,便叫人只有蠢蠢欲动的勇气了。
何楚卿从袖带里掏出几个大面额的硬币,分了一半给顾还亭。
司令接过来,走到街另一边去,将硬币撂在老人的手里,何楚卿则去分给右手边的一干孩童。
和孩子们说了会话,何楚卿也高兴了一点,这才到了金粉窟。
这年月里,赌场也冷清。狂呼滥号的虽然大有人在,在金粉窟里也显得有点可怜。
何楚卿进了包厢,窦西和几个头目已经到了有一会了。
看见人来,都叫了一声“先生”。
这待遇跟岳为峮相当了。
虽然有点舍不得,何楚卿还是开门见山道:“诸位兄弟,国难当头,我不想在这儿画地为王,作威作福。你们都是见过大场面,做过大事的人,兴许对我早早就失望的也大有人在。不过,从此,我还是决定关闭金粉窟,取消衡容会的叫法。想继续跟着我做的,得一心只为衡容货运行做事。”
一时没有人说话,都还在缓神。
窦西没有一点意见,本来他的工作就都是在货运行那边,只插科打诨说:“先生,那您还叫我们摸刀枪不?这顾司令在这儿,我们大家都还不太敢说话。”
房里八九个人一起笑了两声。
何楚卿说:“放心。就北宁这行情,劫富济贫的事儿,兴许也能干。”
顾还亭咳嗽了一声提醒他注意言辞。
几个人又笑了。
“如果不想跟着我,想单干,就来我这儿记账,保准给你们一笔足够支撑几年的花销。只要不伤天害理,往后我们兄弟,照旧攀交情。”眼看着氛围轻松下来,几个人还有点难张嘴,何楚卿又说,“这样吧。你们不妨都去问问自己的手下人,到时候,窦西来找我报账。”
何楚卿亲自目睹着这座四年前他废了好些功夫,靠着东奔西走谈生意,攒钱重建的金粉窟就此关门大吉。
从十九岁到二十六岁,整整七年时间。
他的黑帮生涯结束了。
这日里,戏院的剧目是《南柯梦记》。
何楚卿才遣散了衡容会,总想找几个可心人儿一起喝点酒解闷。
邀请何辰裕这事儿,顾还亭不参与,只停留在外面车中等候。
才步入门中,就见着那台上揪着翎子戏耍,一袭粉色女靠的旦角翩跹着,轮着将递上前来的弓、枪玩弄了个遍。
晌午时分,座下虽不满溢,也是罕有的人头密集,一声一声,叫好不迭。
何楚卿索性立在台下,站着把何辰裕这出独角戏看到底。
何辰裕炯炯的眸光一转,瞥到他哥。敲着金莲,朝他点了点,末地一挑眉,轻颦浅笑,动作仍旧。台上四面来回地跑,仍是极目流连在兄长这处,因而更灵动。
叫座儿们瞧着杀瘾非常。
瑶台公主一下台,何楚卿再不多留恋,径直进了后台。
那叫人肖想的倩影,翎子和额子未下,也没坐。听见人来,就晓得是他,扭头用唱腔说:“久别夫君,奴在这云端稽首了。”
何楚卿一顿。
他实在不知道下句是什么,去拽他的袖子,只说:“休在那云上,叫我怎够得着?”
何辰裕哈哈地一头扎进他怀里去,长翎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叫人眼花缭乱。
他问:“哥,是要带我上哪儿玩去?”
何楚卿说:“我才把北宁衡容会给散了。”
何辰裕“啊”了一声,说:“那岳为峮不得找你算账?”
何楚卿说:“岳先生远在玛港,连虹海衡容会也不剩什么了,找不到我的。”
何辰裕道:“那...也算金盆洗手,我就祝夫君你余年安生?”
“耍嘴皮子没意思,来接你和我喝酒去。”何楚卿拨弄他的头饰玩在手里。
“我不喝酒的...”
不过,要是为今天,倒也可以成全。何辰裕才想说,忽而想起:“就我们两个?”
何楚卿本来不想告诉他还有顾还亭,因为有了司令,何辰裕就绝对不会去。既然问起来,他倒是觉得,也没必要隐瞒。
他就想最爱的这两个都在身边儿陪着,有什么可藏的?
于是他直说:“顾还亭也在。”
果不其然,何辰裕又笑了笑。
这笑倒是勉强,装扮之下,意思淡了三分,倒像是释然:“那我可不去。白鹭说,一会散了戏,他要接我去一个什么歌舞厅跳洋舞。要是你们结束得早,不如在那儿跟我们见面。我告诉你,我的舞步,迈的也是一等一的漂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