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陈泫再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了。
贺庆在空中看见陈泫御剑的身影先是一喜,刚上前迎了两步,很快却又停下来。
他用力眯眼看向半空,半晌疑惑发问:“师叔他这是带着谁啊?”
几人闻声抬头,这才看到陈泫并不是一个人回来。
他怀中躺着一个人,但距离太远,看不清身形。
注视着陈泫越飞越近的身影,贺庆心里还犯嘀咕,难道六师叔方才说离开一会儿就是因为这个?
按他这位好师叔一贯的调性,向来是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那就是直接擒贼先擒王。但以前陈泫往回抓敌人,往往都是拎着脚腕子后脖皮就来了,哪次像这回一样待遇这么好,好生窝在怀里抱着,连风都舍不得吹似的。
难不成六师叔他老人家打光棍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打算给他们找个师婶?
还没等贺庆肚子里编排完,陈泫就带着人利落地落至众人面前。灵剑在空中打了个飘,飞旋一圈,自动收入鞘中。
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陈泫怀里抱着不是师婶,而是个肩宽腿长的男人。
那人似是昏迷过去了,脑袋无意识地靠在陈泫颈侧,大半张脸都被挡着,看不清容貌。
一身黑衣,卷发高高束成一束马尾,海藻似的垂在肩头后背,还有几缕挂在陈泫衣服上,与他的发丝绕到一起。
男的,卷发,还能被不喜与人接触的陈泫这样抱着。这几个因素重叠起来,几乎没有第二个人选了。
“这是……”萧凤盯了陈泫怀中那人半晌,语气略带犹豫,“小师弟?”
这三个字一出,饶是精神不佳的艾尔肯都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什么?!”一听这人是小师弟,贺庆更是三步并做两步冲过来,“这是小师弟?!”
由于情绪太过激动,他的音量一时没克制住,显得有些吵闹。陈泫微微一皱眉心,朝后退了一步,提醒道:“他还在睡。”
“哎呀哎呀,罪过罪过。”贺庆忙闭上自己的嘴,接着双手交叠,夸张地朝昏睡中的迟重林作了个揖,以示赔罪。
作完揖后,贺庆还特地绕到陈泫身后去瞅迟重林的脸。
在他弯着腰斜着脖子打量了好几眼,确认这是如假包换的小师弟本人后,又绕回陈泫面前,压低嗓子关切道:“师叔,小师弟这是怎么了?没事儿吧?”
陈泫摇头,轻轻将怀里的人向上颠了一下,淡声回道:“没事,只是发烧。”
贺庆凑上前问的热闹,萧凤却站在一旁没有开口,安静注视着陈泫怀中昏睡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等目测陈泫与贺庆聊完了最先几句话,冯亦二人才上前交谈。
“方才听前辈说重林小兄弟身体不适,在下略通一些医术,若前辈信任,在下可先为重林小兄弟诊断一番。”冯亦客气拱手道。
“多谢,不必。”陈泫惜字如金。
“……”冯亦刚开口就吃了个哑巴羹,抽抽嘴角,无奈抬眼,用余光与徐宗则对视。
上次在百剑乡匆匆一瞥,他们基本跟陈泫没有过交流,只留下一个对方实力强悍、很护犊子的印象。这次在西域又碰上,主动搭话后才意识到,从前听说陈泫什么“冷面阎王”、“无情仙君”那些诨名并非空穴来风。
这位是真话少啊。
气氛一时略显尴尬,贺庆忙上前打哈哈:“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师叔大老远跑过来肯定累得慌,大家昨晚也都折腾一宿了,现在手头线索证人都有,?神这事儿咱们慢慢商量。如何?”
对于这个提议,众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至于去哪——
大家的目光缓缓转回阿依古丽身上。
“又叨扰了,姐。”冯亦微笑道。
后者:“……?”
回到住处,先把伤患安顿好,短暂休整一下后,众人便开始仔细向阿依古丽追问有关?神的事情。
先前在镇外,阿依古丽只断续说出了一小部分,她声称自己曾是?神的信徒,但出于某些原因,背叛了先前的信仰。
她说,他们是背弃?神的叛徒,那晚发生的爆炸就是?神发现了他们,派人前来降灾了。
为了逃避祸患,她连夜带着家中代表信仰的神像,想带到远一点的地方毁尸灭迹,没想到却被萧凤他们发现并拦下。
至于为何会激烈反击,当时阿依古丽精神极度紧绷,几乎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因此冯亦二人刚一现身,她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我先问一下啊,你究竟是不是修士?”徐宗则大岔开腿坐在板凳上,神色凝重地问道。
他和冯亦是头一波对上阿依古丽攻击的,一个凡人,在眨眼之间竟可以做到运用灵力,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就在眼皮子底下发生,给他们带来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修士?”阿依古丽像是很少听过这个词,有些陌生地重复一遍,“是说可以使用神力吗?”
——神力?
听到这个带有宗教倾向的词语,众人不禁对视一眼。
冯亦见状,果断换了一种问法:“神力是什么?你在什么情况下可以使用神力?”
谈起这个,阿依古丽的神情明显犹豫许多,目光也忍不住开始飘忽。
这场问话是在贺庆他们房间内进行的。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迟重林,陈泫坐在床侧,旁边挨着的是贺庆和萧凤。艾尔肯则躲在距离陈泫最远的萧凤身旁,虽然背上受了伤,却固执地不肯趴到床上休息,抓着萧凤衣服的一角,浑身紧绷着。
阿依古丽不安地半坐在窗边,时不时挪动一下身子,像身下扎了刺一般。
哪怕众人已经再三保证这场对话不会被在场之外的任何第三人听到,她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她忽然感受到一道漠然但存在感极强的视线,心里一哆嗦,道:“……神力是来自?神大人的,只有经历过赐福的信徒才可以借用它的力量。”
“赐福?”冯亦皱眉,“是一种仪式吗?”
阿依古丽点点头。?神信徒众多,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使用神力,只有部分被认定为十分忠诚的信众才有资格接受赐福。
整个赐福的过程十分神秘繁琐,他们被蒙上眼睛,由信使一一带入神殿。
在经历过温泉水的洗礼后,又历经许多道仪式,最后才能面见?神,得到天神的赐福。
“这么说,你亲眼见过?神?”贺庆睁大双眼,好奇问道。
阿依古丽点点头,又摇摇头。“见过,但回忆起来很模糊,只留下一些印象。”
众人见她神情不似作假,便不再深究这个问题。
萧凤注视着阿依古丽的脸,开口问道:“你说你曾信奉?神,那为什么后来会选择逃跑?听说?神可以实现信徒们的愿望,那些愿望需要你们付出相应的代价吗?”
“……”似乎是回忆起了过往的经历,阿依古丽的表情逐渐痛苦起来,“都是假的——”
她咬紧牙关,从唇缝中挤出一道呻吟。
记忆中的火焰逐渐扭曲,阴影拖在地上,长长的扭动着,像无数围着篝火狂欢的人群。
非人的尖叫哀嚎,掺杂着同类血液的升仙酒宴,以及角落处堆放的无名骸骨。
“他们以活人为祀,供奉上神……阿牧、阿牧他已经——”
萧凤上前两步,扶住她的手臂:“你别急,阿牧是谁?”
“阿牧……阿牧……”阿依古丽无意识回握住萧凤的手臂,脸上的恐惧稍减,转瞬又被悲恸填满,“——他是我的丈夫。
丈夫?萧凤眉头一皱。
她记得刚认识的时候,阿依古丽曾对他们说过,她的丈夫是一个在外经商的中原商人,怎么现在又与活人祭祀扯上了关联。
泪水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阿依古丽用力吸了几口气,压住泪意。“阿牧被他们害死后,我集结了一些愿意相信我的信徒一起逃到这里。巴图年纪还小,不能没了父亲,我只能瞒着他。”
“那神像爆炸又是怎么回事?”贺庆直白问道。
“……他们找到我们了。”阿依古丽转头看向他的眼睛,脸上泪痕未干,表情苍白麻木,“我们是背叛神明的罪人,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神降怒,我们都会死。”
说着,她的身躯开始颤抖,整个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听不懂的话,不知是在向谁祈祷。
萧凤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两只手臂停在半空,不知该不该扶。她回头与陈泫对视一眼,无声叹出一口气,最后还是退了回来。
“嘁,说什么呢。”在细碎的祷告声中,徐宗则抠了抠耳朵,表情有些不耐。
“受了凡间香火,合该给人办事,这是规矩。活人献祭?照这样还供什么,直接砸了金身,再一把火把它庙都烧了!”
这骇人听闻的言论一出,别说阿依古丽,就连艾尔肯的眼睛都瞪大了。
他虽然没受过教育,但从小耳濡目染的环境也让他明白该敬仰神明。别说砸金身、烧神庙了,哪怕只是在脑子里想想,都是会遭受报应的。
“怎、怎么能,”他吓得有些结巴,“那可是神……”
“神又怎么了?”徐宗则看那小魔修瞠目结舌的表情觉得好玩,干脆俯下上身,手肘撑在大腿上,哈哈道,“在我们那儿,只有有用的神才会被供奉。没有香火,无人祭拜,神明就会陨落,换一个能干的上去。”
艾尔肯顿时张大嘴巴,观念遭到极大冲击似的,求证似的看向萧凤。
后者自幼由尼姑带大,对神鬼之论的了解自然比在座几位更深一些。虽然徐宗则说的听起来草率了些,但话糙理不糙,差不多就是这么个道理。
见萧凤点头,艾尔肯当即瞳孔地震,缩回去自己消化去了。
该问的问题差不多问完,巴图也在外面开始耐不住性子的吵闹,众人便放阿依古丽出去了。
出门前,阿依古丽的情绪已经安静下来,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
“神殿在神山的内部,没有信使引路,任何人都找不到它。最后劝你们一句,不要被眼前的欲望诱惑。”她语气平淡,抬头看向墙外的天空。
“今天过后,我会带巴图离开这里……去没人打扰的地方。”
*
与阿依古丽一同离开的,还有许多当年跟她一起逃出来的信徒们。
他们背上行囊,牵着驮有行李的骆驼和马匹,像多年前来时一样,不留痕迹地离开了这个城镇。
巴图显然对这次的搬家十分不满意,自开始收拾东西时就各种使坏捣乱,直到被阿依古丽绑在骆驼背上后仍在坚持哭闹,还试图呼喊自己这几天新交的朋友艾尔肯来救他。
结果可想而知,屁股上又结结实实挨了几巴掌,这才老实下来。
迟重林这次昏迷,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期间贺庆每隔几个时辰就要走过去,不是摸一摸额头温度,就是将食指横在他鼻下探呼吸,生怕自己这小师弟不知不觉烧死过去。
陈泫倒是一反常态。自从来到西域后,别说睡懒觉到日上三竿了,甚至连床都没躺上去过。除了有时帮昏迷的迟重林擦擦发出的虚汗,大多数时候都坐在一旁闭目打坐,加上他不苟言笑的性子,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说不出的内敛气势。
如今队伍中有了陈师叔坐镇,再加上小师弟,贺庆的心也是放了大半。但关于一点他还是很在意,为此还偷偷跑去问过陈泫。
“师叔,师叔,”他蹭到好不容易起身活动的陈泫身旁,一边有眼色地将水盆中的帕子拧干,递到对方手中,一边低声道,“那个,我想问问,您这次过来,应该不是专程来支援我跟小凤历练的吧?”
陈泫面不改色,接过帕子,叠成一块巴掌大小的方巾,取一侧在迟重林额头上擦拭几下。
“不是。”他回道。
听到这个答案,贺庆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一拍大腿道:“我就知道当初师姑让我们来这地方历练肯定早有预谋!能让师叔您亲自出马的,肯定是什么轰动三界的大事吧?!与?神有关吗?还是关于魔界?难道魔尊邬离的秘密大本营就是在这里吗?!”
眼看这小孩越猜越离谱,陈泫无奈叫停他的天马行空,解释道:“与仙盟有关。”
“仙盟?”贺庆的语气更激动了,但好在这次他没忘躺在床上的迟重林,压着声音道,“太好了师叔,我们的目标是什么?下一步行动计划呢?”
面对热血少年的殷切发问,陈泫却冷漠摇头。
“等重林醒来,我送你们回去。”他道。
“什么——?”
贺庆当即便像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似的,瞬间失落下来,“不要啊师叔,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还有小艾呢,他怎么办,说好了先帮他找到他爹再回去的。”
但后续无论贺庆再如何试图撒娇耍赖,陈泫都没有再去理会他。
后者吃了瘪,也清楚自己无力改变陈泫决定好的事,只得委委屈屈地告退,出门找萧凤诉苦去了。
夜深。
房内燃着一点烛火,陈泫阖目静坐,昏黄柔和的光映在脸上,模糊了光影的边界。
眼睫微颤,缓缓睁眼,被拖长的阴影好似新生蝴蝶展翼,纤细而又坚韧。
陈泫看向昏睡中的迟重林,无声叹了一口气。
只有在晚辈看不到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浮现少有的疲累。
西域的形势远比表面看到的复杂的多,先不论魔界的渗透,光是一个当地邪神的势力便盘根错节,甚至比他预想中更为棘手。
也不知迟重林是如何一人撑下来的。
在他临行前,泉婆曾特意留住他,说出了一件当今世上或已无人知晓的事情——仙盟首席白谪的身世。
关于白谪的家世背景,陈泫在位期间也想尽各种办法调查过,但无一例外,皆是一无所获。
在所能找到的现有资料中,白谪正式加入仙盟之前的所有记录,都被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好像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出现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
白谪不愿让人知道她的过去。或者说,她在向世人隐瞒着什么。
但世上书卷浩如烟海,就算焚尽千百本,也终会留下蛛丝马迹。
修真界宗法门派数不胜数,以修行闻名的家族也不在少数。在一本过时的修真杂谈中,提到过一个前所未闻的修真家族——晋阳沈家。
尽管只有寥寥数语,却足以体现当时沈家的实力。这样的修真世家,哪怕再平庸,也绝不可能做到后世无一人载录。
顺着这个突破口,泉婆调查到,晋阳沈家现世还留有一个后人。
而这个人,就在西域。
眼前的烛光忽地一晃,陈泫眼珠微动,下一瞬,人便出现在高空。
寒风猎猎,衣袍鼓动。
陈泫面色不变,漆黑的瞳孔盯向对面的来人。
“别紧张,”那人摊开双手,示意自己的手中没有武器,“我并无恶意。”
在陈泫的注视中,那人笑了笑,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久仰万咒诡道仙君大人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折服。”
“有何贵干。”陈泫没听对面虚头巴脑的奉承,直截了当道。
见陈泫如此直接,对面也干脆不再拐弯抹角,弯唇一笑,足尖后撤一步,右臂曲在胸前,相当优美地弯腰向陈泫行了一礼。
“以?罗格腾格里之名,恭请仙君前往神山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