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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亮起来的时候,何钊已经纵马到了公主府门前了。

他会骑一点马,也会载人,还是很久之前,第一辈子,跟一起在书院读书的人一起学的。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为什么才去学马的?

总归是一些美好的愿景,飞黄腾达的,神情飞扬的,在马上能骑的很有气势,炫耀自己的功名。

他那时还对人生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自认为自己的骑术不错,而且在这方面比舞文弄墨更有些天赋。

但今天一早,他出门跨上马,感觉手心打滑了。

他从来没有迎过亲,这是第一次。

何钊人生里许多新奇的体验,都是和陈嘉沐挂钩的。她随手投下的几颗石子,激起他平静如死水一样的命数里的涟漪。到现在,他完全脱离了之前的命运,连他收起的,那些用作被规则警告的他自己的尸体,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手里握着的,不像是一条缰绳,而是一件战利品,一个勋章。

他当然看见那日陈嘉沐从宫里回来锁骨上啃咬过的红印,甚至在更早之前,他还是游魂,还是鬼怪的时候,亲眼看过她和一个太监亲热。但一切都过去了。

就连他那时候的恨,现在想起来也是一种无理取闹。

他是胜者。

不是把陈嘉沐赢来了,而是受到她垂怜的胜者。

何钊被宫里来的小厮仆人簇拥到公主府前,他骑在马上,最突出,视野开阔,就连公主府邸的那几间修整过显得极气派的建筑,都微微的缩小了似的。他前边的是接亲的轿子,六个人抬着,点缀的满是鲜花,铺满大红色的绒面缎子,撂下了,在等待它的主人。

不一会儿,陈嘉沐也从府门跨出来。

她脸上蒙着盖头——其实本可以不这样做。何钊是来尚公主的,婚房设在公主府刚刚好,叫驸马过去伺候她,讨好她,才是何钊该做的。

但陈嘉沐对此有自己的坚持。

何钊既然有自己的府邸,也畅想过他们在那里完婚,甚至很早很早之前,陈嘉沐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做了铺设。

没有浪费的道理。

何钊看她,深深地看。大红的喜服,巍峨的凤冠,她连走路都走得很慢,夹在冠饰之间的红布遮了她的脸,浑身上下,只能露出来一双手。

真是白润。

浓墨重彩的一幅画似的,只留下小处的空白。何钊就被这样的留白引过去。

陈嘉沐的盖头,要他来掀。

只有他能留住这一晚的陈嘉沐,能在房间里看她,记住她,描绘她,亲吻她,往后他画下她时,笔尖还会替他记得。画也会替他记得。

哪怕再轮回,再折磨,就算陈嘉沐不会再想起他,甚至不会再从宫里飞出来看他,只栖在宫内的梧桐上,骄傲地做她自己的凤凰,他都能在每一世拥有新婚的她。

她要坐到轿子里去,弯下腰,头上的凤凰一晃,翅翎颤动,翩翩欲飞。

真的飞来了。

飞进轿子里,自愿飞进一处逼仄的,通红的笼子里。

何钊甚至不记得他是怎么回的府。

他的屋子,布置得恨不得从内到外粉刷成红色,床前桌上摆着合卺酒,被褥光洁鲜红,撒着红艳的花朵。

他和陈嘉沐一起进房间。

陈嘉沐也很紧张。

她的手掌湿润冰凉,被风吹过,更是紧绷,扣着何钊的腕子,手底下凹凸不平的,留着细而密的伤痕。

何钊反手盖着她的手背,温声安慰她:“嘉沐,回家了。”

他关上门。

屋里摆着红烛,但是白日里,没有点燃,关了门后反倒显得光线昏暗。他牵着陈嘉沐去床上坐,心里想:“和他想的不一样。”但一瞬间,他想通了。

别人家结婚,要风光大办,酒席亲朋,欢聚到夜里,再一起过个洞房花烛夜,一天里被欢喜和庆祝充满。

她和陈嘉沐的婚事,匆匆办了,有点太素,甚至陈筠这个做皇兄的也没来祝贺她,只是把贺礼送到陈嘉沐府上,很明显的,这些金银珠玉宝石,不是给他们,只是给陈嘉沐的。

何钊的耳边很寂静,除了陈嘉沐冠饰上金片互相碰撞的声音外,几乎什么都没有。但慢慢的,何钊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声。

他艰难的,一呼一吸,干涩地问她:“你不后悔吗?嘉沐。”

他说完,知道自己问了一个白痴似的问题,这话在之前怎么问都好,现在问就太晚了。新娘跟他进了家门,难道还有新婚夜离开的选择吗?

陈嘉沐也显得很惊讶。她没忍住,溜出来一点笑声:“怎么,觉得对不起我?”

她也没想着何钊会承认,他坦坦荡荡地嗯一声,半天不再言语。她听见靴底踩在地面发出的声响,何钊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一片暗淡的视野里,突然蹿出来一缕火光。

何钊要挑她的盖头。

他手中握着的秤杆,金子打的,像握了一道烛火在手里,要来烧她面前盖着的红布。杆头挑一半,顿住了。

陈嘉沐笑道:“没事的。”

何钊的手腕一动。

陈嘉沐的脸,完全暴露在烛光之中。她那张小而瘦的脸颊,因着妆容的涂抹,变得稍微饱满些。

寒梅今天给她打扮得分外娇俏动人,眉毛描得深,口脂涂得也深,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去,已经又被喜服衬得桃色满面。

何钊愣愣地握着秤杆,杆头上挂着她的盖头,晃晃悠悠,随时可能飘下来。

陈嘉沐的眼珠转一转,给屋里的陈设看全了。桌上的合卺酒也没落下,两只白玉的小杯子里,酒液也是红的,仔细去闻,似乎能捉到一点清淡的葡萄香气。

“是葡萄酿的酒?”她问道,很感兴趣的想看。然而何钊却成了扭捏的那个,细声细语地问她:“现在就要喝吗?”

还是白天,外头还亮着,他们房间里的窗户纸透进来日光,流淌到地面上,好像混进来许多的眼睛,许多的道德的丝线,只要留意到窗边的光亮,这丝线就会缠上来,束上来。

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

陈嘉沐点头:“好累了,凤冠太沉了。”

何钊手忙脚乱地来解她头上的冠。

他漂亮金贵的公主,随着他飞入这样朴素的屋中,光是想一想,他的手都发抖。垂下的袖子在陈嘉沐耳边擦来擦去,痒得她几次笑出声,终于是把整个凤冠拆下来。

摆在桌上,陈嘉沐的头发散了,还带着盘发髻时的弧度,和脸,和眉眼相称得黑白分明。

她抬起手臂来。

袖子滑下去,送出来一双细白的胳膊,她的手叠在一起,在何钊眼前一晃而过:“衣裳。”

何钊又抖着手伺候她宽衣。

直到陈嘉沐一身红衣褪去了,只剩一身洁白亵衣,她翻身坐到床里去,一条白鱼似的钻到红被红枕之间,被上的花瓣仍残留着一点香。

她眯着眼睛笑起来:“怎么没有什么花生枣子。”

何钊俯身,给她顺顺头发,喜服显出他的好面容,高挑身量,脸也是蒸熟的蟹红色:“我觉得嘉沐不会喜欢。”

“花比枣子好。”陈嘉沐肯定道,她自床上捻起一朵红花,顺手别在何钊耳边,看他一张脸添一丝柔和,心里感慨:他是活人的时候,到底是有一张好脸。

何钊石像一样不动了。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了陈嘉沐的一个仆从,没有主子发话,他连自己下一步要做什么都不清楚。

陈嘉沐看他的样子,体贴地掀开被角:“来吗?”

何钊问:“什么?”

“睡觉。今天起得太早了,睡个回笼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