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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渡在移星殿等人。时间越久,他的心中就越忐忑,一种强烈的不安与悔意,轻轻推着他的心脏。

他反思自己是不是应该果断一点——公主见皇帝,女儿见父亲,哪有让他等的道理?

但传话的太监说公主还在休息。陈渡问起陈嘉沐宫中如何,那太监有些迟疑,说琉璃宫连伺候的下人都很少,别人宫中就连伺候梳洗的都有三个四个,琉璃宫拢共也才三个下人。

他又心软了,有些庆幸自己提前叮嘱过,见面的时间只定在今天,不必立刻过来。

他想,他陈渡的女儿,没教养也就没教养了,起晚了,谁能说她的不对?

好像放任她不早起,他就有一种付出了父爱的满足感,那点皇帝的威严与父亲的担当,就温泉水一样流到他身体里来了,被他用简单的一句话拾起,将他整个人熨帖得发热发暖。

终于,门口守着的小童跑进来,脆生生地说:“皇上,公主来了。”

陈渡这才睁开眼睛。

他的眼皮很沉,沉得他每日昏昏欲睡,一闭上眼就不会再睁开的沉重。

这病来势汹汹,也没人能看出个缘由。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过是窥探天意的报应罢了。

偶尔,他感到自己像一座使用几十年的堤坝,被身体中血液里的小蚂蚁啃食,啮穿了。他勤勤恳恳的,每年都要见天神,预卜兴衰,每见一次都要拿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现在这些细小的代价已经成为填不满补不上的窟窿,将他整个人洞穿。

长久的预知透支了他的活力,对着大臣,他打起万分精神,也只不过是个惨弱的病人。

此时此刻,在移星殿,他要见自己的女儿,这样的身份,自然而然带来的一种家人的松弛。

他歪在床上,看敞开的殿门口由远及近快步走来的女孩。陈嘉沐今日穿的一身漂亮抓眼的青绿,袖口是金线翻滚的云,簪一支白玉兰簪,面色也如花瓣一般, 充盈着生命力的水润饱满的新鲜。

可爱,活泼,真是光鲜亮丽的——他想到这就沾沾自喜了。这是他陈渡的女儿,长相虽不说是天仙下凡,但也是标致的,讨人喜欢的,光是站在那笑得甜滋滋,就自带一股子想让人亲近的引力。

陈渡愈发觉得她是个好女儿。

像一湾碧绿活水冲进殿里了,给他也带来一点活力。

陈嘉沐悄声走上前,袖口一双白嫩的手,对他行礼:“父皇。”

陈渡说:“让你的侍女出去。”

陈嘉沐没犹豫,对寒梅一点头:“我陪父皇说说话。”

她刚说完,便提起衣裙走近,很自然的坐在陈渡身边。

这矮榻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飘出刺鼻的香气。她将香炉移开,伸手道:“儿臣给父皇按一按。”

陈渡没拒绝。

他看着陈嘉沐,是由下而上的看。这样的视角对他来说并不寻常,哪怕是在后宫里,在他人榻上,那些美貌如花的妃子宫娥,也是会俯下身,或者干脆半跪在床边的。

他沉默的,迷迷糊糊的被她按着,柔软的指腹压他的头皮,力道正正好。他看见陈嘉沐的耳坠,精巧的玉石葡萄,又闻见她身上若隐若现一股花果甜香。

哎,他是个幸福的父亲。

“嘉沐。”陈渡突然出声,陈嘉沐的动作一停,但很快又装作无事般按起来。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你恨朕吗?”

陈嘉沐要说话,陈渡却打断她,像是不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似的:“朕做皇子的时候,是很恨他的,朕的兄弟们也恨他,我们对他没有爱,或者爱得很少。只是没想到,朕又做了皇帝。”

“朕时常想,朕的孩子们应该也像我那时一样,恨是大过爱的。”

陈嘉沐说:“父皇,儿臣没理由恨您。”

陈渡就笑了:“没有吗?你的母妃,你的身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朕没有杀陈铃,你也不必活的胆战心惊。朕知道,你一直在皇后面前做朕第一个孩子的替身。”

“但她的嫉妒心太强了。嘉沐,我的女儿,还没出生就要被她害死,那是我的骨肉,流着我的血,难道因为她们没有她的血,就活该被害死吗?就因为她的孩子是傻子?”

陈嘉沐一声不吭。

她只管做自己的事。

她对原身的母亲并无感情,和陈渡,和他那些个妃子也接触不深。她能理解陈渡刚登上皇位时根基不稳,需要皇后,或者谁的家族势力扶持。

然而这些人的死,到底跟她是没关系的。陈嘉沐现在担心的只有:自己听过这些话后,还能不能活着出移星殿。

但陈渡也只是说说而已。

他找到一个绝妙的发泄口,好像说出来,就是一条翻着污泥的河流,与陈嘉沐这碧水相接了。

他的心也因此清澈起来。

陈嘉沐又按了一小会,要收手时,听见陈渡笑着说:“嘉沐,去摸摸殿内的浑天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