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与吐蕃的关系,远的且不说,就算只从前朝说起也是复杂而多变的,有过和平也有过纷争不断。自古以来中原汉族与那边的外族似乎总是在经历一种拉扯,或者为了土地,或者为了财富及一切可以争夺的东西。短暂的和平可能是因为一方势弱的无可奈何,也可能是一段比较成功的联姻,而纷争总是因为君王无休止的野心、难以填满的欲望或是虚妄的尊严。
虽然谢观南说着不想听,但季熠把话题扯到了悦知风身上,他就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了,就好像季熠才说了个时间点,谢观南已经知道那是关于悦知风的哪场战役,毕竟整个帝国,哪个儿郎能抗拒听一段关于将星悦知风的传奇呢?
前朝能在国力衰退之后还维持着和吐蕃的和平相处,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之前嫁过去和亲的公主在吐蕃受到的尊重和爱戴,但是这段情分最终还是没有能持续得更久,在前朝皇权日渐衰亡之前,吐蕃已经在陇右、河西等地的边境线上频繁滋扰,而这样的纷争一直到本朝大一统完成之后也没有停止。
新朝建立之初亟待解决的问题有很多,作为执政者最希望避免的应该就是重新开启战端。无论是从民心、经济和兵力各方面考虑,这个时候都不是交战的最好时机。然而非战即和,总是要有个决断的,当时朝堂上文武百官一多半还是主和的,但议和的选择也并不多,不是让地便是让利,剩下的也就是过往前朝使用的和亲那条路了。
先皇帝子嗣单薄,除了夭折的三皇子,就只有两儿两女,彼时皇子和公主都尚未成年,不论是嫁还是娶都并不具备和亲的条件。当然也有臣子提出,从前皇室若无适龄的和亲人选,皇帝也可从亲贵大臣甚至民间认养一位做养子或养女,但这些提议一概被先帝否决了。
“莫说我阿爷子女数量本就不多,就算他有更多成年的儿女,他也不可能会仿照前朝用和亲的方式去交换一时的和平。”季熠当时也还年幼,这些事都是后来悦知风一点一点零星告诉他的,“阿爷不赞成议和,让出国土城池或开放不平等的贸易他都觉得有负百姓,无论哪一种形式他都接受不了,但满朝文武没有人认为这时开战是个好主意,因为打不赢的话,结果只会更糟。”
先帝曾亲眼见过吐蕃是怎样接受了前朝的各种好处,但又很快出尔反尔、再次进行掠夺。就在本朝,悦知风也不是没有打退过他们,可一旦他们草肥马壮,不消多少时日还是照样卷土重来。所以先帝并不相信吐蕃人能为一点利益就安分,哪怕能安分一时,也早晚会再犯。这其实并非是先帝一个人的觉悟,凡是经历过的人多少都对吐蕃的本性有所了解,大部分人不是善忘,而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因畏战胆怯而选择苟安。
“当时只有老师是一力支持你阿爷的,没有人敢打,他就再次披挂上阵,领着左支右绌的军费,带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精锐义无反顾地冲到了陇右。”后面的故事不用季熠详说,谢观南自己就能说上几个时辰,“但是当年即算是有老师这样的悍将,有陇右军这样英勇的军队,和吐蕃缠斗的那些年月也依然是十分艰苦和惨烈的,无论如何开战都是下下策,只是老师和你阿爷都觉得,新朝初立之时,如果不能给吐蕃一个狠狠的打击,将来后患无穷,我朝也将永远不能在吐蕃面前硬起脊梁。”
正是如此,平西战打得时间之久,耗费之巨可能从制定下最初战略的时候,先帝与睿王已经想到了,但他们还是力排众议去打了这场战役,就是为了像悦知风所说,有些事情必须是他这代人要做的,就算再难也不能留下祸患给后辈,他这么做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
“吐蕃民风彪悍,就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师,在当时的条件下也维持得十分辛苦。”季熠被送来西南的时候陇右的战争已经接近尾声,悦知风基本控制住了局面,可就在几年之前,陇右包括整个西南都还是人心惶惶的,“不知道他们夫妇是不是心有灵犀,就在老师打最难的那一仗之前,王妃赶了过来。”
悦知风当年可以说不但赌上了自己前半生所有的荣耀,也赌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在陇右,和吐蕃的战事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年,为了争夺陇右十八州,双方都像咬着对方不肯松口的猛兽,来来回回纠缠着打。几年间互有胜负,十八州也数度易主。而就在战况最不明朗的阶段,睿王妃从帝京奔赴到了陇右。
“还有这种事?”谢观南知道的故事里,几乎都将悦知风的骁勇善战描绘得淋漓尽致,却从来没有哪个版本细说过睿王妃在其中,就算有提到,也不过是在故事最后的篇幅了了数笔,作为英雄凯旋的一抹点缀,“所以王妃比你还早来到西南?”
“早很多,她来的时候是直奔陇右,并没有在岭南或剑南道停留,等我来时,平西之战基本已经打完了。”季熠也很难想象,那位矜娇的王妃是怎样忍受这一路风尘颠簸,在明知道陇右战事胶着的前提下决然前往的,“听说当时她娘家人,甚至我阿爷阿娘都劝过,可她铁了心要去,谁也拦不住。”
“王妃不是书香世家吗?”谢观南很是意外,之前他对睿王妃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是一位与悦知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的世家女子上,竟没想到她还有这样刚毅的一面。
“她几乎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的,因为那时传回帝京的战报,吐蕃大量补充兵力,老师陷入了苦战,兵力不敌对方,又失去了地理优势,可以说非常危急。”季熠的叙述因为看到向他俩走过来的几个人而停顿下来。
悦庄的丫鬟见天色渐暗,机灵地拿了烛台灯笼送到湖心亭,又告知厨房差不多已经备好了晚饭,一刻钟后便能随时用餐。
季熠看了看谢观南,后者眼色分明是要等这个话题聊完才有心思吃饭,所以季熠暂且打发了丫鬟。
湖心亭里有了光亮,便显得湖面又暗了几分,园子里的湖是人工开凿的,按季熠的说法这个大小顶多只能算是个池子,可江南园林就是能以小见大,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也能造出天地。池子的水源连着护城河,若是站在悦庄最高的地方、沿着蜿蜒的水流远远的能望得到天水一色。谢观南此刻虽然看不到天尽头的晚霞,却好像被湖水潋滟将思绪带回了平西战的那些岁月中。
“老师莫不是见到了王妃,所以受到了鼓舞,才一鼓作气拿下了陇右十八州?”谢观南此时已将自己听过看过的那些悦知风的传奇故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故事既不是亲历者书写,便不会比真实的情况更撼动人心。
季熠忍不住伸手在谢观南脸颊这里轻抚了一下,摸完还舍不得放手似的又轻轻捏了一下,总觉得这样耐心听他讲话的谢观南格外可爱,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意识到,这终究是个比他小了六岁的人:“若是写传奇话本,你说的这个桥段或许能成就佳作,但那时老师正在战局中,王妃抵达时,他们并未能立刻见到。”
事实就是这对夫妇当时距离彼此还有三城之隔,悦知风陷入鏖战,而王妃也无法再更靠近。但睿王妃并不只是痴痴守在后方府邸中,她将官邸改成了医署,收容了因为战乱而受伤的百姓。陇右百姓民族多样,她就找了当地能说汉语的人帮忙通译,在后方救治伤患病人,募集军饷粮草,就算是军情最紧急的时候,她也没有离开城池后撤。官邸彻夜灯火通明,所有的百姓都知道,这里住着的是睿王的王妃,她没有撤走,这座城池就不会失。
“老师知道王妃过来是好多天之后的事了,虽然三城之隔也不过是纵马一夜就能到的距离,但他分身乏术,唯一能做的事也就是派了一队亲兵去王妃身边。”季熠又看了一眼听得认真、完全没想过打断他或接话的谢观南,笑了笑,“没有什么感人肺腑的夫妻相见场面,是不是有点失望?”
谢观南摇头,这怎么不算是感人肺腑呢?睿王妃亲赴战场,为的不就是想和悦知风同生共死吗?那只要悦知风活着一日,她就会拼尽全力去争取一日,他们俩都在自己的战场上,区别不过是一个面对敌人,而另一个站在退无可退的边缘,成为对方最后的后盾。
“当年王妃只给老师捎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你我身后便是家国,生,我同你携手,死,亦同你共赴。’老头看完当时就哭了。”季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仿佛有些不好意思地纠正,“好吧,他没说他哭了,是我猜的。能有这样的伴侣,谁能憋的住不向旁人炫耀呢?”
不知道为什么,谢观南觉得季熠在说起这些悦知风和王妃的往事时,总是带着点神往的表情:“你很少对什么人、什么事表现出这样明显的向往。”
“因为我真的非常非常羡慕他。”季熠提起灯笼,习惯性地牵起谢观南的手往回向着主屋走去。夏日昼长,可再长的白昼也还是会被暗夜替代,就好像那些逝去的时光,和改变不了的命运,“和享尽人间富贵相比,老师和爱人有着共同的目标,彼此信任的感情,才是最珍贵最叫人向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