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短暂思考后,窦澈徐徐开口道:
“西平侯的病情相当棘手。”
“根据表面症状,目前亟待解决的是疟疾,然而云南不乏医术高超之人,如今西平侯体内的疟疾已被控制在很低的程度。”
“正因如此,要彻底根治难度颇高,必须采用峻烈之药。”
“然而不幸的是,或许西平侯在饮食上有所疏忽,体内尚存虫卵,若贸然下猛药,恐会导致肝肾虚弱,令寄生虫趁机滋生。”
“唯有尝试调配一种适宜的药方,辅以针灸疗法,看能否奏效。”
“然而,这个药方不易拟定,加之西平侯体质极度虚弱,用药存在风险,其中利弊请你们自行权衡。”
在明确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后,窦澈收回双手,悠然坐至一旁的椅凳上,慢慢品尝着茶水。
而朱标与其两位儿子,则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尽管朱标与朱元璋对窦澈的印象有所不同,但他们皆深知窦澈的为人,在这类问题上,他绝不会信口开河。
窦澈若言有危险,那其风险程度必定不小。
然而,这个决策,即便是沐英本人也无法做出决断。
唯有沐英的亲生女儿,此刻静默立在一旁的沐凝,具备作出此决定的权利。
“凝儿,你过来一下。”
马皇后沉思片刻后,唤沐凝至身边坐下,紧握其手,语重心长地道:“凝儿,祖母明白你与定远伯曾有过误会,但你要记住,祖母的疾病正是由定远伯治愈的。”
“当今金陵城中,医术无人能出定远伯之右。”
“倘若连他都无法医治你父亲的病,那么宫中的御医们恐怕也只能望病兴叹。”
“此事的风险,你需要深思熟虑。”\"
毋庸置疑,(柔声细语的)马皇后对沐英这位养子确实极为关心。
为了让沐凝接受治疗,
她甚至不惜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作比,提及窦澈时,每次都尊称为定远伯,以此增强其话语的分量。
在马皇后的反复劝导下,连沐凝也显得颇为矛盾。
经过许久,她犹豫不决地抬起首,看向悠然自得饮茶的窦澈。“喂,小贼……窦……定远伯。”
沐凝挣扎半天才找到合适的称呼,迟疑地询问道:“你真能把我爹的病彻底治好?”
“不敢保证,但至少可以尽力一试。”
“如果不尝试,你现在就可以为西平侯准备后事了。”
窦澈摇摇头,语调依然平静如初。
“如何抉择,全在于你。”
“反正,不是我爹的生死。”
窦澈的话说得极其直白。其实,他最不喜欢的就是给朱家看病,
就如同当初给马皇后治病一般。私底下交谈时,朱棣和朱明月不止一次埋怨过,
若窦澈当时立刻揭露马皇后中毒的实情,或许后续诸多麻烦事便可避免。
每当提及此事,窦澈总是微笑不语,心中清楚得很,
倘若自己当初公然揭示马皇后中毒的真相,
在尚未展现能治愈马皇后的医术前,朱元璋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出去,当作引开郭桓等人注意力的诱饵。
那时,马皇后或许会被解毒并痊愈,
而那些胆敢毒害皇后的文官集团,也可能被朱元璋一举铲除,令菜市口血流成河。
但作为诱饵的自己,注定无法见到洪武十六年的第一个黎明。
不过,这些都已经成过眼云烟,加上子不言父过,
其中的凶险并无必要向朱棣他们详细说明。
但朱家人对待大夫的态度,从这件事上就能充分显现。
如今,沐凝不同于当初果断决绝的朱元璋,
是否接受治疗,完全取决于窦澈的一念之间。
最终,沐凝并未当下做出决定,
仅在当晚家宴结束后,搀扶着沐英返回西平侯府。
窦澈则一如既往,无所谓地回到魏国公府,
继续在徐达严格的指导下锻炼身体、磨砺骑射技艺。
数日后,随着正月十五衙门重新开印,洪武十六年的新年就此过去。
某日在魏国公府,当窦澈再次疲惫不堪地从马背上滚落,躺在校场之时,
他首次深深懊悔,为何前世不曾找些实战视频观摩?
即便只是看看他人舞弄长枪,也能对当前的训练有所裨益。
相较于此前轻松领悟一套刀法,马槊在前世已然失传,连电视剧中都鲜有展示。
因此,窦澈在这方面的积累近乎为零,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所幸凭借超凡的悟性,他在进步速度上仍领先他人许多。
正如徐达所言,窦澈只要照此坚持训练半年,便足可驰骋疆场,建立战功。
“澈少爷,前面有客人来访,说是西平侯家的人。”
正当窦澈感觉体力有所恢复,打算再次上马练习之际,
一名仆役匆匆赶来,恭敬地行礼禀告:“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子殿下,三少爷已在前厅接待,但太子殿下说,此次特意来找您。”
“哦?”窦澈挑眉,顺手拿起身边的长槊向后掷去。
沉重且极长的马槊,在窦澈手中操控自如,
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精准地插入兵器架上。
接着,窦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下令道:
“既然如此,帮我准备洗澡水,洗漱完毕后我去见客。”
“可是澈少爷,太子殿下还在那里等着……”
“让他等等好了,他又不是没等过。”
“再者,我这一身汗臭,不沐浴更衣就去见客,合适吗?”
窦澈翻了个白眼,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仆役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返回正堂汇报。
听闻仆役略显尴尬的回复,沐凝的气息明显变得急促,
一抹红晕迅速从颈项蔓延至脸颊,显然对窦澈的冷淡十分不满。
然而就在他即将发作之时,朱标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随后,打发仆役退下后,朱标转向沐凝正色道:
“这并非针对你,事实上我也有几次前来拜访遭到同样的待遇,你不必感到他是在怠慢你。”
旁边的徐增寿也笑着附和:
“沐妹妹,师兄他一贯如此。”
“他并非故意怠慢你,你不必——”
“若等不及可以先回去,或者,你也可以效仿去年在昆明城中再抓一批人,看他们能否治好西平侯的病。”
徐增寿的话还未说完,一位身穿墨竹凌云袍、头戴紫金冠的翩翩少年从正堂背后的墨龙屏风后走出。
此人正是窦澈,其风采翩翩,仅凭外表便足以令万千少女倾倒。
不过此刻,沐凝无暇欣赏窦澈的容貌,
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窦澈走过来,稳稳坐在了主位上。
然后,沐凝颇不情愿地开口道:
“恳请定远伯出手救治家父!”
窦澈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看来,这几天你是吃了些苦头。”
“大哥那边……”
“不用你插嘴,闭嘴。”
朱标正欲开口调解,却被窦澈霸道地打断了话头,
只能投给沐凝一个同情的眼神。
面对窦澈颇具压迫感的目光,沐凝紧咬嘴唇,艰难地说出:
“太医院的诸位太医诊治过后,都认为家父……最好是维持现状,延长寿命。”
这四个字脱口而出后,沐凝面色苍白如纸。
所谓“维持现状,延长寿命”,看似委婉,
实际上意味着病人已无药可救,只能在病痛中尽可能延续生命。
犹如后世所说的保守疗法,该吃吃,该喝喝。
在得知太医院众人的确诊结果后,窦澈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这么说,太医院无计可施后,你便找到了我?”
“现在不怀疑我是骗子了?”
沐凝沉默不语,但从其脸色可以看出,他内心并不相信窦澈拥有救治沐英的能力,
此刻的选择,不过是万般无奈下的最后尝试而已。
“还请定远伯施展出你的疗愈神技,家父康复之后,我西平侯府愿以全部家产作为酬谢。” 感受着沐凝的面色变化,窦澈稍作思索,遂即言道:
“既然你不信任我,却又寻至我门下求助,皇后和太子的颜面自然不可轻视。” “如此,我们就来一场赌局吧。”
“赌什么呢?”
“若我未能治愈西平侯,我愿以己命抵偿西平侯之命。”
“但若我能成功救治西平侯,我不需你们沐氏云南府邸倾尽所有以表感谢。”
“我要你沐凝,来为我做三年的贴身侍女。”
“窦公子万万不可!”
“师弟!”
窦澈此言一出,令周围聆听的两位人士惊讶不已。
沐凝是谁?
她是西平侯沐英的亲生次女!
而西平侯沐英又是何许人也?他是能与太子、燕王等皇室贵胄并肩,同辈相称的皇帝义子。
说得直接点,倘若沐英当年坚持未改姓氏,那么现在的沐凝,便是名副其实的皇家郡主。
可是窦澈竟胆敢提出这般条件,要这位千金小姐,屈身为他侍奉三年。
“同意。”
出乎所有人预料,沐凝没有犹豫,立即应承下来。
见沐凝答应得如此果断,窦澈也颇为愕然,他仔细端详了沐凝一阵,忽而笑出声来。
“好。”
窦澈遂站起来,举掌向天宣告。
“如此,赌约成立。”
沐凝亦站立起来,面带寒霜,举起右手与窦澈在空中击掌三次。
誓言既立!
三击掌后,标志着双方的赌约已然正式生效。
这二人,一是新晋的定远伯,另一位则是西平侯府的嫡系千金。
尽管他们并未拿出实质性的质押物,但所有人都明白,自两人击掌的一刹那开始,这份赌约已无法推诿。
“你打算何时去为我爹治病?”
击掌之后,沐凝脸色明显松弛些许,但她说话的语气依旧刻薄。
而窦澈依然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的态度,摆摆手道:
“耐心等待吧,适当时机我会亲自前往西平侯府找你。”
“这段时间,让你父亲少食荤腥,多食蔬菜,并确保大量饮水。”
“你不再去看看吗?”
沐凝满脸疑虑。
“不必,除非你近来请了些你口中所谓的庸医,否则你父亲的身体状况不会有太大变化。”
“当然,前提是你确实具备识别庸医的眼光。”
窦澈一番话让沐凝几乎翻白眼,他无法判断窦澈此举究竟是自信还是狂傲。
然而此刻他并无他法,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看似并不靠谱的家伙身上。
“只希望你的医术,真如你的口才一般高明。”
“若是治不好,我定亲手取你性命!”
面对沐凝的威胁,窦澈毫不畏惧,淡淡回应道:
“我也十分期待你来替我洗脚揉腿的那天。”
目睹窦澈至今仍如此狂傲,沐凝心底反而涌起一线希望。
她从未见过哪个骗子能像眼前这家伙一样,拿自己的生命去践行自己的骗局。
或许他真的,有着某种特殊的方法?
归家路上,沐凝反复思量此事。
此次再见窦澈,无论如何他都显得胸有成竹,即便是父亲那让众多名医望而却步的病情,他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畏难之意。
然而回想自己曾在昆明城中,看见这个小子用寻常食材给人看病,怎么看都与名医二字沾不上边。
此时沐凝思绪纷飞,以往的固有印象,与当下万般无奈之下的唯一选择相互交织,使她更加困惑。
最终也只能摇头苦笑。
心中默默祈愿。
希望这个曾被自己追逐得狼狈不堪的小子,真的有办法治愈父亲。
倘若父亲真的能够转危为安,即便为这个可恶的小贼当上三年侍女又如何?
决心已定,沐凝用力一抖马缰。
座下的骏马立刻加快速度,朝着西平侯府疾驰而去。
尽管先前的大夫们并无建树,但他们所煎制的药汤还需让父亲继续服用。
况且刚才那个小子提到,让父亲少吃荤腥,多吃蔬菜。
她还需要回府嘱咐厨房,留意父亲近期的饮食安排。
沐凝身影渐行渐远。
而在魏国公府中,朱标嘴里嚼着刚炸好的黄豆,含糊不清地说:“不管怎样,那也是我侄女,你真打算让她给你当侍女啊?”
“我告诉你别插手此事,我下山以来吃过两次亏,一次是你爹那儿,另一次就在这个女人手上。”
“你爹那里我是没办法报复,一个小丫头片子,我还对付不了她?”
“真是笑话,看在你和皇后的情面上,让她当侍女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我还没说让她陪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