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无可奈何,只得用宽大的官袍袖子捂住口鼻,紧跟在曾大人的身后巡视考场。
不得不承认,此次巡查十分必要。
当一群考官浩浩荡荡走过每间考棚后,人心渐渐安定下来。
尽管大部分人勉强提起笔墨,却仍是心不在焉,
但总算是不再像先前那样混乱不堪。
一场大乱就此无声化解,
考官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然而,他们对此后的局面也只能做到如此,
对于考生们受影响的心态及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他们同样束手无策,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考生强撑答题。
在一群坐立不安的考生中,
窦澈稳坐考棚之内,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挥毫疾书,宛如鹤立鸡群,格外醒目。
“曾大人,您看那个人。”
窦澈的独特姿态自然引起了考官们的注意。
当这位曾大人将目光投向窦澈时,
第一眼看到的,正是窦澈捂住口鼻的那块白巾。
“拿出来。”
窦澈一愣,愕然抬头。
这是何意?
正当他在那种独特领悟状态中笔耕不辍,陶醉于那份无比清醒的心境时,
突然一只大手伸到了他的眼前。
若非窦澈还记得自己正在参加科举,
恐怕他就会下意识地拧断这只手了。
抬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铁青的脸庞。
好家伙,这气势惊人,有没有考虑过出演包青天,借此扬名立万?
窦澈抬头并未言语,旁边的众人误以为他是被吓得发懵。
当即,旁边的副考官厉声喝道:
“这位是主考官曾泰曾大人,赶快把你手中的东西交出来!”
听闻此名,窦澈才恍然大悟。
窦澈递出自己的毛巾,边递边仔细打量着眼前之人,原来是他!尽管窦澈对他颇为熟悉,并非因他名字与前世某热播剧中的角色相同,而是因其仕途一路顺畅,远胜剧中人物。这位现任太常寺少卿,暂任户部尚书的曾泰,是现今六部尚书之中,唯一一位同时受到太子朱标的赞誉及太祖朱元璋评价为学识深厚、行事公正之人。能得到两位如此高度评价,足见其德才兼备。
曾泰并未留意窦澈审视的目光,接过毛巾后展开详查,待确定毛巾上并无夹带作弊的小抄后,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毛巾上那块湿黑的部分。
“你是用湿毛巾抵挡浓烟?这种方法可行吗?”窦澈点头确认。曾泰立即指示副考官:“马上给每位考生发放湿毛巾,让他们捂住口鼻参加考试!”待副考官领命而去后,曾泰再度看向窦澈,眼中已满含赞赏。
窦澈镇定自若地重浸毛巾,继续答题,曾泰见状,不禁轻叹:“这正如麋鹿奔驰在侧而不瞬目,此子颇具古君子之风。”副考官随声附和:“正是,我方才回想,他似乎是唯一一个始终保持冷静,自始至终稳坐考号内答题的考生,足见其胸有成竹。”
曾泰微微一笑,带领众人继续巡查考场一圈后,并未返回大堂,而是站在考场中央,凝望着窦澈所在的位置,直至一刻钟后,湿毛巾分发到所有考生手中,考场内连绵不断的咳嗽声明显减弱。此刻,先前派出的副考官疾步归来,手中托盘中是同样浸湿的几条毛巾。
“曾主考,诸位同僚,大家也用湿毛巾遮挡一下吧。”众人纷纷拿起毛巾,当湿润的毛巾覆在口鼻之上,原本炙热难耐的鼻喉瞬间舒缓下来,众人脸上都不约而同露出释然的笑容,纷纷转向窦澈的方向。
曾泰言语简练,向来严于律己,能对他人的稳重表现给出肯定已属难得。尽管他沉默寡言,但其他主考官纷纷表达赞美之意。“这一届考生真是不幸,外面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能引发如此大火?”“谁能知晓?似乎是酒楼起火,可怜这些考生运气不佳。”另一考官感叹不已,对考生们深感惋惜。
然而,刚去送毛巾的考官不同意这种看法:“这话不对,同样是考生,为何这位甲列十六号就能安坐答题,毫不受外界影响?”他接续道,“考生的才学固然重要,而定力同样不可忽视。寻常人纵有十成功力,一旦陷入恐慌,恐怕也无法完全展现,反观曾大人宽容,甘冒风险,允许考生回座答题,若按规矩处理,这些人早已因扰乱考场秩序被取消资格、公示惩戒了。”
这位副考官虽在褒扬窦澈之际巧妙地抬举了曾泰一把,却未能逃过众人的眼睛。曾泰依旧面色严肃,不为所动,其他人则心领神会,相继附和:“曾大人曾得到陛下和太子的高度评价,仁义品质昭然若揭。若所有考生都能像这位考生般从容不迫,曾大人也不必承受这般重压。”
此时,有考官的言论引发了另一位考官的不满,后者正是最初质疑曾泰的那位。“笑话,你看那位考生的应对方式——能在浓烟滚滚中专注答题,且在第一时间想到用湿毛巾掩住口鼻防止咳嗽,这份机警和沉稳,若入仕途,必定平步青云,岂是普通人所能比拟?”
众人一片赞同之声:“曾大人,我认为无论此子考试成绩如何,都应破格录取,单凭这份泰然自若的气质,就足以胜任秀才之位。”或许正是因为窦澈的湿毛巾之举在某种程度上挽救了这次县试,一位考官突发奇想,提议曾泰考虑破格录用窦澈。
话音未落,却遭到曾泰冰冷坚决的回应:“不可!”他面容严峻,“既然皇上任命我为主考官,我就必须负起责任。不论谁有何种功劳,在这里,他们就是考生,选拔以才学为准绳!若诸位欲破格提拔,请先禀报当今圣上罢免我这个主考官,那时各位尽可自行其是!”
这番话语如寒冰般掷地有声,令众多副考官面面相觑,提出建议的副考官更是脸色尴尬,一时无言以对。许久后,他只好自我解围:“唉,我只是担心遗漏人才,造成遗憾罢了。既然曾大人坚持原则,那本官自然遵命。”
曾泰心中冷笑,再次转头以鹰眼般的眼神扫视全场。官场中,每一言一行皆蕴含深意,有时看似目标相同的两句话,实则含义迥异。就比如刚才那两位副考官,前者真心赞扬窦澈并顺势推崇曾泰;后者表面看似重视窦澈,主张破格录取,实则包藏祸心,意在针对曾泰这位主考官。\"
曾泰目前在朝廷中的处境并不理想,在今年三月之前,他还只是一名郁郁不得志的秀才。然而,自从他的名字进入朱元璋视线,就被迅速提拔为代理户部尚书。在胡惟庸垮台,丞相职位撤销后,户部尚书实际上已是仅次于皇权的存在,甚至在六部尚书中地位稳固,居于前茅。
或许是由于提拔速度过于惊人,连朱元璋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遂又授予曾泰太常寺少卿的正式职务。即便如此,曾泰的快速晋升仍引起了许多官员的不满,尤其是将户部视为自家势力范围的郭桓,更是时刻觊觎将曾泰拉下马。因此,曾泰在外保持着冷漠无情的形象,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避免授人以柄。
就如同刚才的情形,表面上看那位副考官似乎惋惜人才流失,希望网开一面,但在曾泰看来,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次日他的奏章将在奉天殿堆积如山,届时不仅自己身陷困境,那个年轻人可能会被剥夺尚不存在的功名,并且永远不得再参加科考。
这,即是官场上波谲云诡的潜流暗涌。
目睹曾泰毫不动摇的态度,身后那位副考官不禁无奈地轻叹一声,只能驻足原地,眼巴巴地看着今日的考试走向尾声。
童生试分三场举行。
今日不过仅是首战。
待窦澈狼狈不堪,唯有嘴角尚存一抹雪白走出考场之际,
只见远处一辆华丽马车旁,
站着一位身高不足一米,腰围却逾一米二的小胖子,他满脸焦虑地紧盯着考场大门。
“窦舅舅!窦舅舅!”
此刻天色渐晚,加之考场整日烟雾弥漫,走出考场之人无不面色黝黑。
小胖子辨认不清,情急之下跃上马车,挥手高声呼喊。
“别喊了,别喊了!”
面对这个外形独特的小胖子,窦澈径直走近,一把将其提起放下。
“我说小胖子,怎是你独自前来?”
“你父亲和师姐呢?”
望着眼前竭力摆出一副小大人模样的未来明仁宗朱高炽,窦澈忍俊不禁。
虽眼下他才刚刚年满五岁,但其魁梧的体型已初露锋芒。
“小胖子,你怎么来了?”
窦澈因一天烟熏,索性抱起朱高炽坐在马车前座,深深吸入一口新鲜空气,继而捏着小胖子的耳朵询问。
“你来接我,跟父母打过招呼了吗?”
朱高炽龇牙嬉笑答道:
“没呢,王府里的仆役说贡院失火了,我这才急忙赶来看看。”
“窦舅舅,幸好您没事!”
窦澈轻轻拍了拍小胖子的脑门,接着困惑地问起:
“你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吗?”
朱高炽摇头表示不知:
“不清楚,应天府已将那家酒楼查封,声称待童生试结束后再行调查。”
窦澈未予回应,只是点头示意,旋即挥动手中的马鞭。
马车加快速度向燕王府驶去。
窦澈并未察觉,在道路一侧,
一名肥胖的身影正仔细地审视着他。
确认窦澈满脸黑灰后,胖管家满意地点点头,返回府邸向郭桓禀报。
暂且不论郭桓得到确切消息后如何安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窦澈按时参加考试,按时离场。
直至最后一场考试结束,
窦澈走出贡院,眺望远方血红的夕阳,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此次考试可谓一波三折,
幸而,总算还算顺利过关。
“窦澈!”
窦澈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呼唤。
转身一看,正是朱明月正朝他挥手,笑容灿烂。
看见这张久违的美丽面孔,窦澈心头一阵悸动,
快步来到朱明月身边,下意识欲牵起她的手,却又僵住。
最终,他只是拍了拍朱明月的头顶。
“又拍我头!”
朱明月噘嘴抗议,冲窦澈龇牙咧嘴。
窦澈笑着,拉朱明月上了马车,挥鞭策马,马车便辘辘向前驶去。
“窦澈,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呀?”
“接下来?还没想好。”
“那明天我们进城玩怎么样?”
“明天的话,明月,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如何?”
随着窦澈与朱明月你一言我一语,逐渐远去身影。
贡院之内,正厅之中。
曾泰面对眼前堆积如山的考卷,转身对一众副考官宣布道:
“诸位同仁,我等取材,全凭公正。”
“试卷誊抄、弥封,唯才是举。”
“诸位,请开始评阅吧!”
随着曾泰一声令下,众多考官纷纷投入试卷评阅工作。
本次考试,变故迭出。
尤其是在京畿重地,天子脚下,
更加要求审慎行事。
否则,为何区区童生试,竟需由太常寺少卿兼代理户部尚书亲自主持?
“笔迹潦草,点!”
“文理不通,竖!”
“文中出现两次‘然’字,疑似做记号,叉!”
圈点勾画,五个符号被各位考官运用得炉火纯青。
随着时间推移,批阅过的试卷逐渐堆积至曾泰案头。
越是往后,考官们的评判愈发随意。
他们在评阅的同时,不禁议论起此次考试的各种问题。
“想不到,聚美楼竟然被烧了,据说第二天老板就投了秦淮河。”
“自作自受,一场大火不仅毁了整个聚美楼,还殃及周边民居,即便不投河,也得赔得倾家荡产。”
“真是惋惜,聚美楼的招牌活烧鲟鱼今后怕是品尝不到了。”
“还惦记你的鱼呢,这次若不是曾大人临危不乱,加上甲列十六号那位考生用湿布捂口的方法,一旦贡院发生群体伤亡,咱哥几个只怕就要在菜市口享用断头饭了。”
此言一出,众考官纷纷点头赞同,
每个人脸上都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惶恐之色。
当考官本是美差,却不料遭遇如此变故。
若非曾泰当机立断将考生们赶回考舍,
以及那位提议用湿布遮口过滤烟尘的考生,
无论是考生集体冲击贡院大门,还是导致大量人员伤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