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窦澈迷茫抬头,瞥见张老道眼中的戏谑,猛然一拍额头,满脸懊悔。
\"糟,我忘了这事!\"
\"我没户籍!\"
\"没错——\"
张老道随手从书架取来一本厚重的书垫在屁股下,坐在窦澈身旁,拍着他的肩膀苦口婆心:
\"比起如何逃离宫城,你的户籍问题才是大患。\"
\"在大明严格的户籍制度下,工农商军各司其职,千年如一日。\"
\"没有户籍,你寸步难行,一旦被衙役捕获,恐怕会被贬为贱民。\"
\"这才是你现在亟待考虑的问题。\"
张道士话落,窦澈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
他自然明白关键所在,既然要摆脱朱元璋的束缚,出门后总不能自称翰林院六品编修,改名换姓势在必行。
然而,大明的户籍制度严苛,窦澈一时竟找不到破解之道。
总不能等马皇后醒来,私下求她赐个恩赏吧?
谁知道马皇后何时才能醒来?
\"大哥,母后何时才会醒来呢?\"
窦澈和张道士密谋逃脱之际,他们未察觉,藏书阁外,一群官员正跪两边,恭敬地送一对男女进入。
大门关闭,一位看似四五岁的小女孩拉着兄长的手臂,忧虑地问。
\"大哥,那么多御医都无法让母后醒来,我们这样做真的有用吗?\"
女孩身旁,身穿纯白常服,面容温和如玉,如君子般温文尔雅的男子,和蔼地看着妹妹,耐心教导:
\"寿春,无论是御医还是父皇找来的神医,他们的治疗是他们的职责,而我们作为子女,也要为母后尽孝。\"
\"昨日哥哥忙于政务,未能在母后面前尽孝,今天明月陪哥哥来找些滋补的药方,也算是尽孝,如何?\"
听到太子哥哥如此说,寿春公主朱明月点头,懂事地拉着兄长前行。
这位寿春公主生于洪武三年正月初四,正值朱元璋建立明朝三周年。
因此,朱元璋欣喜之下,以明月为名。
母亲去世后,由马皇后抚养长大,深受父母兄长宠爱。
偏偏她又极为懂事,与朱标关系格外亲密。
见寿春公主急切,朱标微微一笑,任由妹妹拉着七拐八弯来到医药典籍的存放处。
朱标随手抽出一本医书,寻找滋补方子时,忽然听到几排书架外传来一声愤怒的抱怨:
\"张老道,我告诉你,大明的户籍制度一时有效,却无法长久。
长久下去,我断言大明必将亡于军户之手!\"
嗯?
是谁,竟敢在翰林院内,妄议国事?
朱标抬头望去,穿过重重书架,只见不远处靠墙处,一老一少坐在地上。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飞鱼服,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批评大明的户籍制度。
看到年龄和飞鱼服,朱标立刻认出窦澈的身份。
接着,朱标心中疑虑顿生。
虽他昨日一直在奉天殿处理事务,未亲眼见过窦澈。
但后续的消息表明,这年轻人仅是一名医术高超的游医,未听说他在政务上有何建树。
此刻,在这无人的藏书阁一角,他竟对国事侃侃而谈。
这让朱标不禁困惑。
与此同时,寿春公主站在朱标身边,眉宇一挑,气势汹汹地看着滔滔不绝的窦澈。
银牙轻咬,眼中透露一丝凶狠,挽起袖子就要过去。
下一瞬,寿春公主感到后颈一紧。
回头一看,竟是兄长单手提着她的脖子,沉思地站在原地。
\"大哥,你在做什么?\"
寿春公主难以置信地看着朱标,虽非嫡女,但自小在马皇后身边长大,与朱标感情深厚。
言语间并无太多礼数,挣扎着斥责:
\"大哥放了我,我要去教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竟敢质疑父皇的政策,简直无法无天!\"
\"安静点,寿春。\"
朱标皱眉,按住寿春公主。
随后,拎着寿春公主悄无声息地向前几步,在离窦澈两个书架的距离处隐蔽身体,侧耳倾听窦澈的高谈阔论。
此时,席地而坐的窦澈,全然不知自己的言论已多了两位意外的听众。
他依旧一脸晦气,对着张老道抱怨:
\"皇帝的这个户籍制度,眼前有利,长远有害。表面上井井有条,行业分类清晰,便于管理。
但等到皇帝百年之后,这种制度将成为祸害社会的毒瘤。\"
\"偏偏这该死的制度,现在成了我们的绊脚石。\"
窦澈满面愁容。
他和张老道一早想破头,甚至想出了几个逃出皇城和金陵的方法。
但所有事情都卡在了户籍制度上。
不得不承认,朱元璋创立的以业着籍制度,在这个新王朝交替的时代,是对社会的强有力管控手段。
却让这对老少在此感叹不已。
短暂而无奈的沉默后,张老道随手拿起旁边的杂粮饼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
\"说到底,大明沿用了元朝的部分政策,以业着籍,本质上还是源于元朝的户籍制度。\"
\"说实话,虽然这该死的制度让我们寸步难行,但也没你说的那么糟糕。\"
\"老道我,还挺欣赏如今的洪武皇帝的。\"
\"我也欣赏洪武皇帝,他再造华夏,雄才伟略,毫不夸张。\"
窦澈也拿起一块杂粮饼吃着,翰林院禁止明火,每日饭菜就是热茶配这种饼子。
尤其窦澈和老道要借午餐时间密谋大事,更不可能像普通庶吉士那样去专门的食堂用餐。
咽下一口饼,窦澈缓了口气,继续说道:
\"但这并不阻碍我指出他的策略缺陷,沿袭前朝的政策,那套东西维系了多久?而且前朝的政局真的稳定吗?\"
窦澈冷笑一声,手指遥指皇宫的方向。
\"等着瞧吧,老道士。若陛下能从病榻上分出心神,首要之事便是整治前朝那些腐败的政客。\"
\"如果是我,我会从清理空白文件开始。\"
窦澈话音刚落,一直静静倾听的朱标猛然一震,难以置信地盯着窦澈。
朱元璋秘密下令锦衣卫调查空白文件的事,朝廷上下唯有朱元璋和朱标知晓。即便那些文臣武将猜测陛下可能在此事上有所动作,也仅以为是彻查贪污之举。
无人看出,这是朱元璋与朱标清除前朝政治影响力的手段。
朱标再次抬头,凝视那个半掩在阴影中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如今,作为代替朱元璋长时间处理朝政的朱标,他见到人才首先考虑的不再是是否会引发陛下的疑忌,而是此人能否为己所用。
朱标本想上前表明身份,但想到窦澈与张老道的对话似乎透露出对陛下的不满,再加上昨日听到关于窦先生的所作所为,他转念一想,拉过旁边的寿春公主低语了几句。
\"什么?大哥你要——\"
\"快去!\"
寿春公主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大哥,不明白身为太子的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请求。然而看到朱标严肃的表情,她只能勉强点头,悄无声息地溜出了藏书阁。
片刻后,寿春公主捧着一套青色的六品官服跑进来,一边帮太子大哥换衣服,一边满腹牢骚:
\"大哥,你何必要穿这套六品官的官服?想让那个窦某说实话,直接下令不就行了?\"
朱标面色一沉,低声训斥:
\"荒唐!历来名士,君选臣,臣亦选君。
昔日昭烈皇帝三顾茅庐成就霸业,今日英才,理应以礼相待。\"
说完,穿上青色的六品官袍,朱标整理了头上的乌纱帽,随手拿起一本厚重的书籍,绕过书架走向窦澈。
走近后,朱标听见窦澈正边嚼着饼边含糊不清地慷慨陈词:
\"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个人的身份一旦定型,再无其他可能,社会的动荡与毁灭便已悄然酝酿。\"
闻言,朱标不再掩饰,大步走过书架,朝二人走去。
窦澈和张老道见有陌生的年轻官员靠近,立刻停止交谈,起身警惕地注视来人。窦澈甚至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戒备地看着朱标,生怕刚才的话被朱标听见了什么。
感受到二人的排斥与警惕,朱标呵呵一笑,站在几步之外,向二人拱手行礼:
\"二位请了。\"
\"在下太子府府丞朱然,闻两位大人高谈阔论,心生敬仰,特来拜访。\"
\"还请二位原谅冒昧。
见朱标态度谦恭,窦澈和张老道脸上的戒备逐渐消退。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窦澈领会,脸上绽开笑容,上前几步,亲切地握住朱标的手臂:
\"哈哈,朱大人过谦了,我们只是闲聊罢了。妄议国事,倒让朱大人见笑了。\"
\"在下失言,请朱兄海涵。\"
一边介绍自己和张老道,窦澈一边观察朱标神色。对于他们刚才的政论,窦澈其实并不介意。他和张老道并非正规官员。
但他们的言论若是传到朱元璋耳中,老朱也只会一笑置之。现在关键是确认朱标是否听到了他们想要逃离金陵的计划。
窦澈的谨慎试探并未逃过朱标的眼睛,这正合他意。朱标微笑,主动拉住窦澈的手臂来到原位坐下,挥手说道:
\"实不相瞒,窦兄之言,在下深以为然!\"
\"如今朝廷弥漫着前朝风气,实乃祸端!\"
\"长此以往,大明之乱不远矣。\"
听朱标这样说,窦澈和张老道的神情明显缓和。现在他们都是对大明现状不满的人,同舟共济,谁也不会去告发谁。
短暂寒暄后,朱标趁热打铁问道:
\"窦兄,你刚才提到的户籍制度,在下有些疑问。\"
\"现在大明的户籍并未禁止工匠、军人参加科举,为何你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
\"只要家中有人立志科举,依然可以读书入仕,岂会受户籍影响?\"
朱标问完,窦澈和张老道相视一笑。朱标不明所以,正欲追问,窦澈笑着反问:
\"朱兄家境一定不错吧?\"
朱标尴尬地摸了摸额头:
\"呃……是,父亲当年虽吃过苦,但我出生后家境已有改善。\"
窦澈点头笑道:\"这就对了,朱兄家境富裕,自然不了解百姓的困苦。\"
\"朱兄啊,读书科举并非说说而已。\"
\"拿最常见的军户为例,朱兄觉得我大明士兵每月的军饷如何?\"
\"足够养活一家五口,甚至比一些大明官员的收入还要高!\"
朱标斩钉截铁地回答,如今的大明尚未陷入晚明军备废弛的颓势,称其为虎狼之师也不为过。
窦澈点头,接着说:
\"既然朱兄了解得如此清楚,自然明白我大明的军户制度,每户必须提供一名成年男子参军,其余子女可自由就业,对吧?\"
\"正是如此,但即使如此,军士们在军营生活,把军饷寄回家,怎么就不能供一个读书人呢?\"
\"哈哈——哈哈哈——\"
朱标一问,张老道顿时笑趴在地。窦澈无奈地看着抽搐憋笑的张老道,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朱标,摇头笑道:
\"你说的是理想状态,也是朝堂上许多大臣的想法,但政策实施起来,实际情况却大相径庭。\"
窦澈脸色一正,看着朱标继续说:
\"如今大明四面征战,谁也无法保证下次领军饷时人在何处,对吧?\"
\"对。\"
朱标下意识地点点头。窦澈则连珠炮般继续道:
\"既然不知身处何方,也就无法找固定人帮忙运送军饷,到时候天南地北,寄回家的军饷能毫无损耗吗?\"
\"更何况大明四处烽火,假设一个军户有五个儿子,大儿子在前线,政策规定家中必须留人随时准备替代可能阵亡的儿子入伍。\"
\"那么,这位军户的继承人是否需要训练?怎能允许一个未经磨砺,毫无战斗经验的年轻人在战场上白白送命呢?\"
\"一旦战祸降临,地方官员可不会关心你的儿子是否受过军事训练,那时,哪个父亲忍心让孩子就这样奔赴前线,自寻死路?\"
\"我大明非府兵制,没有分田给兵的规矩。就算他们有十数亩薄田,还得供应至少一个儿子习武杀敌,怎能再承受得起一个只会书卷,不擅劳作的读书人的负担?\"
看着朱标因这番话而愣在原地,窦澈拿起一旁已冷却的茶水,缓缓补充道:
\"这还是在军队清廉,道路畅通的理想状况下。\"
\"谁能保证士兵的军饷能如实发放,谁又能确保他们的粮饷每月都能送到亲人手中,哪怕只有八成?\"
\"榨取士兵,这并非前朝独有的恶行。\"
\"绝不可能!\"朱标猛然起身,大声反驳。
\"我大明的将士们都视死如归,无人敢贪污士兵的血汗钱!\"
\"蓝玉不会同意,魏国公更不会容忍!\"
窦澈和张老道交换了一个眼神,宽慰地拍了拍朱标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
\"当然,我之前也说过,目前的户籍制度是相对合理的。\"
\"但并非每一代将领都如蓝玉和徐大将军一般,一心为国。\"
\"你无法保证,我大明的将军们世世代代都能不顾一切,全心全意对待部下吧?\"
朱标的脸色沉如墨石。他清楚窦澈说的是事实。
王朝兴盛后总会走向衰败,伴随着的便是政治腐败,军队腐朽。
如果未来真的出现窦澈描述的情况,士兵的军饷被严重克扣。
而家中却不得不随时准备送另一个儿子去前线赴死,却无法再供给一个读书人,那时,这些走投无路的军户会做出何等可怕的事?
然而,朝廷上下对朱元璋的户籍制度赞不绝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这制度近乎完美。
却未曾深思,这严格的户籍制度背后,潜藏着足以颠覆大明王朝的巨大隐患。
意识到这一点,朱标顿感全身冰冷,下意识摇头,不愿再想下去。
回过神,见窦澈和张老道仍在那儿交谈,朱标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对了,眼前还有一位博古通今、目光犀利的贤者!
朱标深信,窦澈既然能在繁华盛世中洞察潜在危机,必定有解决之道。
正当他向前一步,急切想询问解决办法,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太监已匆匆来到面前,高声道:
\"窦先生,今天给皇后治疗的时间到了。\"
\"好的,我们走吧。\"窦澈点头,对朱标说:\"今日与朱兄相谈甚欢,若有空再向朱兄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