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正是皇家狩猎的时候,上林苑内旌旗蔽天,马蹄踩踏之下整个原野都在震动。
一支金箭射出,直接射中了一头梅花鹿。
猎场之上顿时爆发出震天的“万岁”声。
两名潜龙卫立刻上前将梅花鹿取了回来献到了当今皇帝义成帝面前。
义成帝虽然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身穿黄金铠甲坐在雪白的千里驹上尽显帝王的威严和气派。
他问:“这是朕打到的第几只猎物?”
随侍在一旁的潜龙卫指挥使杨炳烈答道:“启奏圣上,是第九只。”
义成帝将黄金弓递给身旁的侍卫:“九乃是极数,今日朕就打这么多猎物,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了,赵王,你今天还没发一箭,是身子不舒服吗?”
皇帝身旁跟着的穿浅黄色绣龙服的中年男子是义成帝的幼弟,他比皇兄小了二十多岁,今年四十岁,见皇帝点自己名,他笑道:“臣弟我今日感染了风寒,手脚无力。”
义成帝道:“你既有风寒就不该来这野外吹风,为何不提前禀告朕?”
赵王道:“秋狩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我只要还能走动就该来。”
这个回答显然让义成帝十分满意,他指着远处的亭子,道:“我们去休息一下。”
君臣一行进了亭子,亭中早就安排好了座位,朝南的椅子当然是属于义成帝的,剩下四张椅子分别留给了赵王,杨炳烈以及当朝的两位宰相:李慕儒和牛献道。
义成帝道:“李卿家,牛卿家,你们两人是文官,却跟着朕来狩猎,着实辛苦。”
李慕儒道:“随侍圣上左右本是宰相的职责,份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牛献道道:“陛下日理万机之余还不忘亲自统军操练,臣等又哪有资格说辛苦呢。”
义成帝道:“两位爱卿既如此说,朕少不得要多讲几句。近来朝廷上下纲纪松驰,出了不少纰漏。虽然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但你们几人都是朕倚为股肱的大臣,难道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此言一出,四人立刻便要下跪请罪,却被皇帝挥手止住。
义成帝继续道:“前段日子时疫爆发,死了不少百姓,朕听闻居然是有人故意散播所至。真是岂有此理,天子脚下居然发生这样的事,潜龙卫事前居然没探到一点消息,这已经不是潜龙卫第一次出如此大的疏漏了,上回万花楼的事潜龙卫也是事先什么消息都没探听到。杨爱卿,潜龙卫的人你该好好管管了。”
杨炳烈立刻躬身应道:“臣回去就整顿。”
义成帝道:“不要怕得罪人,不合用的人该裁撤就裁撤,朕知道潜龙卫里有不少朝中大臣的子弟,这些纨绔子弟许多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对他们严加考核,若是有人去你那里请托说情你立刻来报朕。”
义成帝说完这番话将目光转向李慕儒:“朕听闻前段日子有鲸山国来朝贡的使者居然被当街刺杀,虽然人没死却受了重伤,李卿家,你主管礼部,所有外国使者来往都归你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慕儒起身答道:“据臣所知,是鲸山国的使者和扶桑国的使者之间因为一些小事起了冲突,那扶桑国的使者会些功夫就将鲸山国的使者打伤了,这应该是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义成帝将信将疑,他将目光转向杨炳烈。
杨炳烈道:“据臣所知,鲸山国虽然僻居海外,却心向本朝,扶桑国一直对这个岛国有觊觎之心,他们担心鲸山国一旦受到朝廷的册封,他们再想染指就难了,所以才会派人来刺杀使者。”
义成帝道:“李卿家,这明明是国事,你如何说是私人恩怨?”
李慕儒推诿道:“这其中的曲折实非礼部所能过问,两边既然都是国使,礼部只能平等待之。”
这话敷衍塞责,但义成帝似乎不打算深究,又问道:“鲸山国孤悬海外,每次来朝都要远涉重洋,颇为不易,朝廷规定他们三年来朝一次即可,朕记得鲸山国的使者前年来过,去年来过,为何今年又来?”
“这个嘛。”李慕儒犹豫了。
这时一旁的牛献道开口道:“想来是礼部给予这些来朝使者的回赠太丰厚,以致于他们年年来朝,乐此不疲。”
他这话的意思是说礼部拿了这些使臣的回扣,所以才让他们年年来朝。
听了这话李慕儒白了牛献道一眼,这两人素来不和,一有机会就给对方上眼药。
义成帝道:“李卿家,给这些使臣的回赠要仔细考量,既不可丢了朝廷的脸面,又不可多费公帑。朕听闻如今朝贡这件事居然被许多小国当成生意来做,这样殊非体统。”
李慕儒道:“是,臣回去就和礼部商量出一个法子来。不过关于鲸山国使臣的事臣有别情陈奏,只是这件事有些麻烦。”
义成帝喝了一口茶,道:“卿家但说无妨,朕不怕麻烦,怕的是有麻烦你们都不同朕说。”
李慕儒道:“是,鲸山国的使臣频繁来朝,实是因为他们的国主想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所以才会屡次派人来奏请,而绝非是为了来做生意。”
义成帝道:“朕何德何能,能让万里之外的小国来归附。既然如此,礼部应该速速写好册文。”
李慕儒道:“圣上,这其中有个难处,那就是鲸山国国主想让朝廷册封他一个亲王爵位。”
“嗯,”义成帝沉吟片刻,“朕记起来了,多年前朕就想封鲸山国国主为郡王,可是却被拒绝了。”
李慕儒道:“就是如此,当时朝廷因为这件事断了鲸山国的朝贡八年,如今他们又派使臣来,敬献了许多海外的奇珍异宝,目的还是想让朝廷给他们国主一个亲王爵位,据闻那鲸山国主今年年届七十,此生所愿只剩这一件,此事如何处置还请圣上圣裁。”
义成帝道:“李卿家,你的意思呢?”
李慕儒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口水:“臣认为鲸山国孤悬海外,却一心向往本朝的册封,其诚心令人动容,若是能以一虚位而收远人之心,实是一件好事。”
义成帝看向牛献道:“牛卿家,你的意思呢?”
牛献道道:“孔夫子曾说过名器乃是国家最重要的东西,绝不可轻易许人。朝廷有制度,若非皇家血脉不可封为亲王,高丽,安南这些大国的国王也只是郡王爵位,鲸山国不过是海外一蕞尔小邦,按照道理国主能封一公爵已是格外开恩,如今圣上更加恩典封他为郡王,他却还不知足,朝廷若真封他为亲王,海外诸多小国定会大为不平,为了笼络一国而失了众多国家的人心,孰好孰坏岂不是一目了然。”
他这一番话有理有据,将事情的利弊剖析地十分透彻,李慕儒竟不知该如何辩驳。
义成帝道:“牛卿家此言深得朕心。李卿家你回去后当面跟鲸山国使者传谕,要讲清楚几件事:第一,鲸山国孤悬海外,却远涉重洋每每来朝,朕心甚慰,但朝廷体制在,以后还是三年一朝为好。第二,鲸山国主的爵位朝廷定为郡王,已是破例,不必屡次再请增封,否则触怒天威,反而会伤了两国的邦交。第三,使臣带来的礼物原数带回,使臣限期三日内登船离境,不得找借口拖延。”
李慕儒急道:“圣上,如此一来我怕会寒了远人之心,鲸山国使臣此来还需为其国主采办一些寿礼,可否宽限一段时日再让他们离境。”
他这话一出,余下三人都颇为惊讶,李慕儒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国使臣而违抗圣命,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
义成帝道:“念在这使臣也是为主尽忠,离境的事李卿家你酌情处置吧。”
李慕儒这才松了一口气,应道:“臣遵旨。”
义成帝又将目光转向牛献道:“牛卿家,你管着刑部,几个月前有人进入这上林苑偷猎,居然还射死了一名守护的羽林卫,如此胆大妄为真是令人惊骇!这件案子刑部审清楚问明白没有?”
牛献道道:“犯人是抓住了,只是案情有些细节还要再核实,所以,所以.....”
义成帝道:“什么细节没弄清楚?”
牛献道道:“闯入上林苑偷猎的人不止一个,到底是谁射死了羽林卫,还没完全弄清楚。”
义成帝道:“朕看过刑部卷宗,主犯只有一人,余下的都是从犯,上林苑是禁地,偷入已经是大罪,何况还杀了羽林卫,朕比不上汉文帝,可也知道不以禽兽罪人的道理,若他只是猎杀了一些禽兽,朕还可宽宥,可出了人命,定无可恕之理。牛卿家,这案子如此难断,是不是有人请托说情?”
牛献道忙道:“没有,事关人命,刑部秉承圣上的训喻,都是慎之又慎,所以案子定的慢了些,臣回去就跟刑部说,让他们尽快定案!”
义成帝道:“今日行猎本是乐事,朕却与三位卿家说了这许多话,哎,实是因为我们这里松一点,下面就会垮到不成样子!如今朝廷上下一些官员不做好本职,却把心思放在溜须拍马上,这段日子有好几处地方的官员献上来祥瑞,有送白鹿的,有送带字陨石的,还有送来九穗稻谷的,就在刚刚,朕一进上林苑就看见那只大乌龟趴在湖中的石头上,如此挖空心思,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牛献道道:“启奏圣上,这些祥瑞中有些确是真的,并不全是造假,再者,下面的官员这么做也是出于一片孝心。”
义成帝怫然不悦:“他们这么做叫有孝心?是把朕当成可欺之主了吧。”
这话很重,吓得牛献道赶忙下跪认错。
义成帝道:“牛卿家起来吧。朕今日话说的重了点,可也是为了你们好。说起上林苑,朕听闻前段日子牛李两位卿家的侄子在这里差点遇难,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李慕儒和牛献道都愣住了,不知皇帝为何忽然会问起这件事。
李中谋和牛奇韬两人参加思福公主的驸马遴选,两人因为被申坤鹏抓住把柄受了威胁,自己把自己安排到了险地。
这件事实在丢人,若是严格追查起来,两人助纣为虐,应该被法办。
李慕儒知道皇帝十分精明,不会无端问起这件事,定是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于是禀道:“圣上,他两人之所以遇险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们平日不修德行才会被人抓住把柄要挟。请圣上念在两人还年轻,又是初犯,能法外开恩,宽恕他们这一回。”说着他给牛献道使了个眼色。
牛献道立刻道:“还请圣上法外开恩。”
义成帝道:“年轻人难免犯错,关键是你们做师长的要好好管教约束,两位卿家是宰相,为百官的表率,可不要在这件事上让朝野上下失望。”
这话很重,牛李两人额头冒汗,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话。
义成帝最后把目光看向赵王:“皇弟,朕听闻你最近又购置了不少田产。身为御弟你该好好辅助朕处理国事,求田问舍不是你该做的。”
赵王笑道:“臣弟本事不大,担不起重任,国事皇兄还是要多靠李大人、牛大人,杨大人他们。”
这话略为轻浮,但义成帝却没生气,道:“罢了,折腾了半天,朕也乏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
在回城的路上,李慕儒和牛献道两人并辔而行。
手下人知道这两位宰相有话要说,都自觉地避开了。
李慕儒道:“牛阁老,听闻你最近肺病又犯了,常咳嗽,我那里有些清肺凉茶改日给你送去吧。”
牛献道道:“李阁老有心了。其实我哪里是肺病犯了,都是被气的,手下尽是些酒囊饭袋,一点小事都办不好,什么都要我拿主意。”
李慕儒道:“彼此彼此,大家都一样。”
牛献道道:“李阁老何出此言?李阁老管着吏部,谁惹你生气,就让他回家抱娃娃去嘛。”
李慕儒道:“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牛阁老,今日圣上把你我敲打了一顿,你看是何意啊?”
牛献道道:“圣上训斥,我们做臣子的恭听便是,也没啥,只是姓杨的在背后使坏,着实可恶!”
李慕儒道:“不错,若不是他,圣上怎么会知道李中谋他们的事。”
牛献道道:“杨炳烈明明知道李中谋,牛奇韬是你我两人的侄儿,他不予照顾也就罢了,还要跑去圣上那里中伤两人,你说他是不是没把你我放在眼里。”
李慕儒道:“面子倒也罢了,圣上你是清楚的,对于官宦家子弟的劣行尤其反感。我担心的是,明年朝廷要选一批官宦子弟进入国子监,能进国子监学上一年就可授官,如今出了这事,中谋他们可就.....”
牛献道道:“此事归礼部管,李阁老难道做不了主?”
李慕儒道:“人言可畏啊!”
牛献道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李阁老,今天我们是来打猎的,这会我忽然想起了一个跟打猎有关的笑话。说有两个猎人去深山打猎,结果遇到了狗熊,甲拔腿就跑,乙在后面叫道:你跑也没有用,你跑的再快,还能跑得过熊吗?甲回答:我不必跑的比熊快,我只要跑的比你快就行了。”
李慕儒道:“牛阁老,你这是....”
忽然他想明白了什么,两人对视一眼,一起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