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蚕取丝之技流传千古,成为中国本土工业之命脉。民国初年,政局荡乱,但传统丝绸业仍稳守其位。位于顺德县大梁镇金家村的宁平丝绸厂,是当地的龙头翘楚。
小张坐了一整日的大巴,又转了拖拉机,最后找到一个好心人带了他一程,才找到祖屋。说是祖屋,实际上就是一栋已经倒塌的茅草屋。
“这块地要拆了,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阿芸的后人。”村长将拆除通知书给他看,“这房子里也不知有没有东西,你自己进去看看,没问题就签字吧,过些日子这里都要推平。”
村长絮絮不停,“阿芸临终前说这是她妈妈的妈妈的妈妈留给她的,交代这栋房子一定不能卖。”他开玩笑道,“老房子都有地窖,要不你挖看看,说不定还有古董什么的。”
有没有古董小张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当夜坐了一个梦。他梦到民国初年,宁平丝绸厂外,一群女工相伴着走进工厂。她们换了衣服,采摘桑叶,养蚕,捡茧,抽丝,然后织成一张张滑润的布。
他又梦到,一个短发的姑娘,依依不舍的从丝绸厂离开,临走时,穿着富贵,似主人的女子还给了她一个红包。
他更是梦到,战火纷纷,宁平丝绸厂的大牌子被撤下,短发姑娘抱着行礼,上了一辆汽车。
第二日醒来,他原本是准备直接离开的,却鬼使神差的回去了。他拨开快比他高的杂草,寻了一处没有完全塌陷的地方,从窗户爬了进去。
刚一进去,便是一阵阴风,饶是他不惧鬼神,也出了一身冷汗。房子不大,二十平左右,正中是一个坟包。坟包一半埋在土中,一半露在外,坟包之上,压着已经褪色的红纸。墓碑倒在一旁,他用脚踢去墓碑上的灰土,辨认着上面的字。
爱妻王张氏之墓。
1940年,正月十二,夫泣立。
他突然感到恶心,原路出去之后便吐了。吐完之后,他去找了村长,村长听他问起房中坟包之事,也不清楚。“我小时候,我爷爷做村长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当时房子还没塌,阿芸住在里面,说是要等着后人回来,把她带回家。”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就再没见过阿芸。他们都说,阿芸被孩子接走了。“坟包里埋的谁?埋的谁我也不知道,哪有挖人家坟的。”
小张暂时留下了,他通知了文物局,文物局第二天便派了一个人过来。五日后,已经退休的张局带着他的学生以及勘探队来了。
小张与张局算是熟人了,三个月前,他的女儿张杰被拐一案就是他破的。遗憾的是,他们找回的只是一具遗骨。
与张局同行的,是张局的学生,宁苗。小张与他也算是熟悉。他曾在警校老师乌肃宁的家中见过他,也曾因案子与他沟通过。
在小张的允许下,水泥浇筑的坟包被挖开了。里面没有棺椁,只有一个已经腐烂的木盒。用手持扫描仪扫描之后,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盒子。里层的盒子是景泰蓝,大肚小口,埋在地下多年紫铜已经褪色,但仍能看出曾经的风采。
景泰蓝盒子被送去了临时搭建的实验室,由老局长戴着手套,在相对真空的透明盒子中缓缓打开。盒子内垫着黄稠,黄稠三尺长三尺宽,手工绣满金龙。黄稠之上,是一块彤管色丝绸,多年未腐未变色。丝绸之中,层层叠叠报着两张黑白照片。
两张照片的背影都是宁平丝绸厂。一张是工人们的大合照,还有一张是丝绸厂老板一家的合照。
张局拿着放大镜看着照片,越看越是惊讶。“这……”
苗苗不解上前,他赫然出现在照片中。不止他,他们一家都在照片中。
他将照片拍下发在群组中,秦二狗第一个回复:你忘了吗,那年有个豪绅死后给地府捐了一大笔银子,地府装修,搞得乌烟瘴气的,我们就去人间了。在人间也没事干,爹就开了一个丝绸厂,叫宁平。舅舅开了一间药铺,叫安远。后来打仗打到顺德了,刚好地府也装修好了,爹娘和舅舅就把赚的银子捐了,丝绸厂、药铺也都遣散了,我们就回地府了。丝绸厂生意最好的时候,有个洋人来厂里,非要给我们拍照。后来没等他把照片送来,就联系不上了。
小张回去之后,正想抽空去拜访宁苗一家,刚打了电话给林二谦,想要让他引荐一下,小崔就来喊他了。
她匆忙跑进办公室拿执法记录仪,“张队,出现场,凶案。”
小张匆匆挂掉电话,一边跟着他们上车,一边问,“什么案子。”
“翡翠湾137号,发现尸块。”小崔坐在后面,一边打开执法记录仪,一边查看报警中心发来的信息。“二十分钟前,翡翠湾物业保洁照例清洁小区,现在是春天,他们的日常清洁中多了一项除草。在锄到137号时,除草机撞倒了门口的石膏像。石膏像裂开了,保洁员通知了物业,物业赶到后在通知业主时,发现了石膏像里面的尸块。”她很快的拉了一个新的群组,将最先到的派出所现场拍的照片发到群组里。
“翡翠湾是高档别墅区,里面住的人非富即贵。”又一份翡翠湾的资料,业主资料发到了群里。“张队,业主资料网络搜查科已经发群组里了,公共文件夹二。”
小张手机查看业主资料,135-139号是楼王,环境、景观、朝向、户型设计等综合方面都是最优,一套开放商自留,其余四套全部出售。
“发现尸块的137号据物业说,已经一年多无人住了。”她很快就联系上了开发商,拿到了137号的业主资料。“翡翠湾的开放商是安远房地产公司,资料我发在公共文件夹二了。”
安远。
小张现在对这个名字有些敏感。他点开资料,细细的看着,不知为何,脑海中一直想着那两张照片。他晃了晃头,小崔刚好看见,问他,“张队,怎么了?”
小张笑了下,“没事。”
他们到了现场,法证正在取证,法医也到了,正在检查尸块。小张站在封锁线外,问物业经理。“这栋房子的业主呢?”
物业经理也吓了一跳,现在脸还是白的。他刚才吐过了,惨白的脸中还有些发黄。“已经联系上了,说是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一辆车就驶了过来,停在了他们身后。宁王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小张,直接问物业经理,“怎么回事?”
物业经理看到他松了一口气,“宁总,您来啦,这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发现了疑似人体的东西。”
“宁总?”小张皱眉。
宁王环视了一眼四周,没有灵魂,生魂死魂都没有。
物业经理道,“这位是安远房地产的老总,也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宁王直接掀起封锁线,走进了花园。
石膏像?
他们一家都不喜欢这类西方艺术品。
他转向物业经理,“这是什么时候放的?”
物业经理一愣,“已经放很久了。”
宁王上下打量了小张很久,他身上有生魂的味道。“我们很久没来住了。”大概一年半了。“我妻子怀孕后,我们就搬走了。”整个孕期,除了产检生产时在羲和,其他时候他们都老老实实呆在地下。偶尔小安突然想吃什么了,会上来一趟。“我女儿出生后,她体检的医院距离我们另一套房子近,我们就一直住在那里。”他们每个月在人间住半个月,带鱿鱼回地下住半个月。
“王爷!”
宁安抱着女儿从另一侧下车,刚下车,便有一个人影扑了过来,宁安下意识打出一道结界,来人扑在结界上,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的惨叫一声。
宁王挡在妻女面前,看着因疼痛好半天才爬起来的女人。
“夫人。”女人又想上前,却又怕再次被灼伤,她跪在距离宁安一步之遥的地方。“夫人,您忘了我了吗,我是宁平丝绸厂的女工,我叫燕欢,这个名字还是您给我起的呢?”
宁平丝绸厂?
她与宁王对视一眼。
小张走了过来,对女人道,“你是谁,案发现场外人不允许来。”他觉得女人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宁安惊讶,“你能看到她?”人类不会被结界灼伤,会被结界灼伤的,只有鬼魂。
小张皱眉,“我当然能看到她。”他觉得女人穿着很奇怪,对襟花棉袄,一条棕黑色的裤子,黑色的厚棉鞋。这身衣服,怎么看怎么奇怪。有些像……纸扎铺纸人穿的衣服。
小张心中一阵发凉,不知不觉间,竟然生了一层冷汗。
燕欢,原名燕子,十二岁入宁平丝绸厂做抽丝女工。
十四岁时,因工作踏实,被允许进养蚕房帮忙。十四岁那一年,她在检查,擦桑叶的时候,遇到了宁平丝绸厂的夫人。夫人见她年岁小又认真,夸了她,并问了她叫什么。
她说,她叫燕子。
夫人说,工厂中好几个女工叫燕子,你小小年纪,又如此欢快,不如就叫燕欢吧。
从此,燕欢便成了她的名字。
宁安见她带到一旁,试探性的问她,“丝绸厂结束后,你们如何?”
燕欢憨憨的一笑,“丝绸厂结束后,我就和巧儿姐,美芬姐,还有小晴,冰冰一起归乡了。”她看着宁安,“我们记得夫人同我们说的,外面在打仗,不安全,让我们在村子里躲好了。最好在山中找个山洞,藏些东西,如果打过来,也有地方藏着。”她笑着,想要拉宁安的手,却又收了回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回去之后,我又生了一个女儿,连同家里那个,四个。小晴回村没多久就又离开了,说是要去上海讨生活。巧儿姐梳起了,没多久就跟着玉冰堂的姐妹走了。美芬姐也走了,说是要去南京。”她露出一抹担心,“小晴寄过几封信回来,只说是在上海站稳了脚。玉冰堂也托人带回过口信,说是安顿下来了。唯有美芬姐,离开了就没消息了。”
宁安静静的听她说完,才问道,“你呢?”
燕欢笑了笑,“我很好阿。”
她又问,“打到你们村子了吗?你的丈夫与孩子可还好?”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之前,他们就关了人间的铺子,回地府去了。那几年魂魄不断,惨死的,冤死的,善鬼,恶鬼,无辜之鬼接踵而至,络绎不绝。等一一将地府魂魄都安排好,该投胎的送去投胎,该送去铁围山赎罪的送去铁围山赎罪,隶属国外的,引渡回他们国家后,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地下一日,人间一年。
地下一日,人间十年。
一年还是十年,全看地界仪自转到什么地方,也看支撑着铁围山的镜境心情如何。
地狱镜境,一公一母,是为阴阳,是为夫妻。
感情好时,地下一日,人间一日。铁卫山受罚的魂魄,一日算一日。感情不好时,地下一日,人间十年。铁围山受罚的魂魄,十年算一日。
待他们重回人间,正逢人间大饥荒时期。人人易子而食,又食观音土,饿死了不少人。他们从人间引渡了一批魂魄归地府,再次回人间时,已经是工业跃进时期。他们在地府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去人间一看,是三线建设时期。
王爷从过商,他在人间呆了一段时间,回地府之后告诉孟婆婆等人,百姓生活安稳,工业发展也稳定,他准备在人间成立房地产公司,鼓动孟婆婆等人投资。
孟婆婆没什么钱,不愿意投。纸扎人凑了一笔钱,月老祠几司凑了一笔钱,又从其他界层集资了一些,在人间开了安远房地产公司。开始以公司的名义大量拿地、囤地。那几年她没去过人间,多是他们的几个孩子以及一个纸扎小人跟着忙前忙后,人间地府来来回回。
小崔走过来,“张队,法医差不多了。”
小张对小崔道,“给她做份笔录。”他指向燕欢。
小崔一愣,谁?她看向宁安,又看了眼宁王。这不是业主吗,本来就要给他做笔录阿。
回到警局之后,小张从网络搜查科拷了一份监控,他没回家,一个人呆在办公室看监控视频。
他先看了今天的,才有看之前的。
他看到保洁除草时不小心撞倒了石膏像,又看到物业来了人,他们惊吓得散开,而后便是派出所的人……他唯独没看到,穿着花棉袄的人。
监控中,他在宁安的正前方,面向着一处空地说话。
没有人。
他站起来,忍不住心底发寒。那阵寒意,就像是他进入那间废屋时一样。他去食堂买了一杯咖啡。食堂还有加班的人,还有加班的法医、法证。
谷新一也在,他看到小张后打了一个招呼。小张在他对面坐下,谷新一买了两个包子,一口包子,一口咖啡。他问小张,“张队,你今天跟宁安说话怎么看着空地?”
小张微愣,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问,“你认识宁安?”
谷新一点头,“七七姐和江律师弄了一个房地产公司,想搞度假区。他们与安远房地产合作,资金还差点,就找到了我堂哥。”合作敲定后,七七姐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家庭是宴会,他就是在宴会上认识宁安的。“难怪林二谦喜欢她,那样的人我也喜欢。”他从没见过这么纯净的人,透明干净,如水透彻,荧光饱满。算不得美艳,也算不上娇丽,笑起来却让人欢喜,舒服,仙女一样。“你都不知道,我哥看一眼就沦陷了,到处打听是谁,谁知道人家早结婚了,孩子都生好几个了。”
谷新一同他说笑,小张却越听越心惊。大半夜开车直接去了林二谦家,将他叫了起来。
他将监控视频放给林二谦看,问他。“这里有谁?”
林二谦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道,“你,宁安姐,乌老师,还有一个穿的不像现代人的女人。”
小张的脸上白了白,他看着林二谦。“你真能看到鬼?”
林二谦没有说话。
小张又道,“为什么我也能看到?”
林二谦小心翼翼地窥着他,“你能看到鬼?”他顿了顿又问,“那你能看到这房子里有鬼吗?”
这间房子里有两只鬼,一只是良哥的妈妈,还有一只是成成。他们就站在他身边,好奇的看着视频。
小张看着他,林二谦尴尬一笑,“我开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