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被紧急召入宫,皇上如同以往以往一样,拉着他坐在龙椅之上。他握着儿子的手,轻轻拍了拍。“今日,元杞冉入宫了。”
宁王低头,“她听说小安以前曾被汪青蔓推入冰窖中,定要来看看。父皇您知道的,儿子阻拦不了她。”天下间能阻拦她的人并不多。
皇上看着他的好儿子笑了笑,闪烁的神色里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她还带了一个宫女装扮的人,我瞧着,倒是有些像你娘。”
宁王垂下眼睑,“娘去世许久了。”
皇上凝视他许久,突然气愤哼了一声,倏然站起,“你还骗我。”他伸手指着宁王,“我去你娘的陵寝看过了,棺椁里是空的。”他既气又急,更多的是恼怒。“说,你娘去哪儿了?”
宁王站起,他就知道会如此,也知道瞒不住,便也不瞒了。“父皇,娘说你言而无信,只会哄骗她,她不要您了。”天大地大,哪里她去不得,何必囚于一个小小的后宫。
“你,你……”皇上捂着胸口坐下,“你何时知道的。”
宁王上前轻抚他的背,又端过茶水让他喝了顺气。“娘‘去世’那年,我在战场受了伤,昏昏沉沉好几日,醒来就看到娘了。”他娘骂了父皇好几日。后来照顾到他商好,她便去了江南,买了间宅子,开了间医馆。元杞冉给她派了护院、暗卫,这么多年,倒也没遇到什么危险。
皇上不假思索,“我要见她。”
宁王道,“娘不想见您。”他看着皇上,目光如一渊深潭,乌沉沉的,望得深了也不见底。皇上看着他的眼睛,便想到了妻子。他这眼睛,同他娘一模一样。便是夫妻多年,他也看不到她的眼底心底。明明自己都是天子了,有时还会患得患失,少不得处处忍让。
皇上深吸一口气,“她想干嘛?”
“娘说,您承诺她的是,我不仅是嫡子,还是长子,我的儿女,定是您的嫡长孙,如今,您只兑现了一个嫡子的承诺。”
皇上怒极,猛拍了一下龙椅的扶手。“便是让我杀光前面的,也得给我时间啊。”
宁王从小就不怕他,自然不会被他吓住。“娘说,既然您如今杀不绝,为何要一个个生。”一往情深又如何,百般不情愿又如何,从父皇一个个纳妃那一日起,便已经不是他与娘承诺的一心一意,一生一世一双人了,便在娘心中插入了一根刺。娘只要看到那些皇子、皇女,便会想到他曾经的承诺,他的言而无信。刺在心中久了,便成了疮,她若不离开,早晚有一日这疮会溃烂,再无愈合可能。
他娘从来都不是并非父皇不可,即便娘已经年老,爱慕她的人,喜欢她,追求她的人依然很多。
“娘说,你已经给不了她唯一了,便要给我唯一,若是您做不到,她也不用念着您了,不如早早改嫁了。”听说有个药铺掌柜一直对娘十分照顾,才三十多岁,死了妻子,没有子女,无数次对娘说,愿意将她的孩子视如己出,不要自己的亲生子;还有一个酒楼的少爷,也只有三十出头,从娘去江南那一日便爱慕上了,至今未娶妻,就这么守着娘。
娘说,放着三十多的不要,何必回头捡一个言而无信的老白菜帮子。
皇上恨不得扇他一耳光,瞪着眼看着他,“你便任你娘如此胡闹!?”
宁王无奈,“您都管不了她,我如何管。”
皇上气得口不择言,“好好好,她任性妄为,难道朕还顺着她不成,她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朕也不管她了。”
称呼都变了,看来是真生气了。宁王可不想快三十了,再让娘给他找个比他大了没有几岁的继父。他劝慰道,“娘也是气话。”
“气话?只是生气她能跑了十几年,只是气话她能想着改嫁。”他也是憋了一肚子气,既愤怒又伤心,越说越是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杀了杀了,除了你都杀了,什么皇子皇女皇孙,也不知是不是朕的种,留着作何。”
“父皇,您要是真这么做了,天下间岂不是要说娘祸国殃民,是妖后。”他将安神香挪的近了一些,皇上看了一眼闺鹤香炉,挥手便打掉了。
“什么香这么难闻,拿走。”
藏得公公站在殿外,听到瓷片碎裂声,忙走入看了一眼,接到宁王的眼神,一瞬间又退了出去。
“父皇,娘也不是一定要您杀了皇兄皇弟们。”他继续抚着皇上的背给他顺气,“您只要向天下公布,亲生儿子只有我一个不就行了。”其余的,便说养育多年,父子之情不可因血缘割舍,收为养子。
皇上看着他似笑非笑,“你这算计倒是光明磊落。”
宁王的笑澹然,“我倒也无所谓,可却想给妻子、儿女最高贵的身份。”
殿外,明王站在屏风阴影处,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他是皇上打翻了香炉后来的,听到的并不多,可便这么寥寥几句,便句句摧他的心肝。
藏得公公引着他去偏厅,“王爷,皇上与摄政王有要事要说,您稍候。”
明王不知怎么才将心中的震撼、愤怒压下,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漾起一抹笑,“劳烦公公了。”
他想起生母病逝前说的话,你父皇不可信,他对你的关爱是虚假的,他心中只有宁王一子。你想要什么,便要自己争,万万不能想着凭借着父子之情,便能得到。
汪夫人请的人多,闭幕的间隙,宁安在汪侍郎的府中闲逛,王爷之前说过,要将这套宅子弄来给他们的女儿做公主府。既然早晚都是自己家,她今日便先好好看看。
汪宅的主建筑叫清晖,有船厅、碧溪草堂、澄漪亭、惜阴书屋、真砚斋、状元堂。园中花草细数下来,百余种,诸多百年古树,杨柳依依,泡桐排排。构筑精巧,布局紧凑,雅读朴素,碧水、绿树、古墙、漏窗、石山、小桥、曲廊与亭台楼阁交互融合。人走在其中,凉爽畅快,人影灼灼,随风而动,远看近,近看无,别有一番趣味。
阿朱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斛鱼食,宁安来了兴趣,站在池塘边,趴在石栏上,扬食而下。锦鲤色彩斑斓,水中游动抢食,斑纹如镀了一层金光,变化多端,游姿飘逸。
白铮铮撑着下巴,她们正对面的凉亭中,忠勇侯夫人带着一儿两女正在其中休息。三个孩子也不知在做什么,两个女儿绕着亭子跑,欢快的笑声似乎能感染一切。她仔细想了想,似乎她十岁之后,便再没如此畅快的笑过了。十岁那一年,娘去世了,她被父亲接回了白府,而后便是谨言慎行,笑不露齿,守着规矩,生怕行错坐错说错,挨了打骂。逐渐,便成了沉静的性子。
她看向宁安,“你呢?”
宁安笑道,“幼时倒也如此笑过,后来萧姨娘掌家,我的日子也难过,便是笑也笑不出来了。”再后来,她好不容易适应了被苛待的生活,却因为身体不好,没力气笑了。再后来,便是在王府中难熬的七年。如今倒是爱笑了,她的身份又不允许她肆意畅快大笑了。
她看着白铮铮,“其实,你嫁给宁骁是委屈你了。”她是一个认得清时事,认真踏实,又存良善之心的人。她有她的想法,或许有些惊世骇俗,但却是她自己所思所想,若是身为男子,无论是科举入朝,还是做个小商贩,她都该能活得畅快。
白铮铮笑着,眼中一抹睿智。“在地位、权势、金钱与自由畅快之间,我想只要不是傻子,一定会选前者吧。”畅快肆意,自由自在,也是建立在某些基础之上。“我并不觉得委屈,宁骁给了我很大的自由,他允许我出去抛头露面,也允许我办女学。他无妾室,也无通房,我也不用像大多数妇人一般,想着争宠稳固地位,只需管着府中账簿。”这样的男人,前人之中怕是难找一个。所以,有什么委屈了,若是这么说,宁骁娶了她这个连嫁妆都没有的庶出女,不是也委屈。
夫妻之间,哪里能算得那么清楚。
许多人都是糊糊涂涂一辈子。
她娘倒是清醒,事事都要争强,事事都要算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得到了什么呢?还不是被养在外,清醒着痛苦,清醒着一遍遍复盘自己如何被人蒙骗,清醒着后悔自己要强的一生。最终不甘而又痛苦的死去。
白铮铮轻叹一声,“如同宁骁与宋家姑娘,我又怎么不知道宋家姑娘对他年年难忘,又怎会不知他们几乎日日相见。”自己丈夫曾经的未婚妻出现,他们还曾有过一个孩子,她心中如何能没有芥蒂。“知道还要装作不知道,这些事问不得,或许原本没什么,一多思,一多问,反倒让他们有了什么。”但看前尘,莫问往事。
宁安点头笑笑,“若是燕轻有你这般通透,也不至于与宁晖相互折磨了。”她将她自己变成了一个妒妇,也将宁晖变成了一个打骂妻子的暴虐男人。
白铮铮看着她,询问道,“我想让她去女学帮忙,也省得整日乱想,你觉得如何?”她的女学中只有七八个女子,有多年未能生子,被休弃的女子,也有死了丈夫,被婆家嫌弃的寡妇,还有一个是城北猪肉李的妻子,余下的便是一些孩童了。
宁安想了想,“也好。”也许有些事做,多接触些人,她便能想通,放宁晖一条生路,也放她自己一条生路。
“摄政王妃。”
宁安闻声转头,站在面前的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秘书丞刘义琰之妻顾嘉叶。宁安能记住她,还是因为她多次到王府送拜帖与礼品。
顾嘉叶笑得谦恭,站在距离她们两步之遥处,姿态挺拔,规矩工整。“上次一见便知王妃并非凡人,果然如此。”
宁安含笑颔首,便算打过招呼了。她扬手将鱼食全部投下,准备离开。她与顾嘉叶只是一面之缘,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顾嘉叶也不拦着,笑着侧身站在了一旁。
走远了些,白铮铮才道,“倒是个懂规矩,知进退的。”
宁安点头,“听王爷说,刘义琰在朝中能够如鱼得水,全靠她游走在女眷中。”看似只是说说笑笑,吃茶赏花,动动嘴送上拜帖与礼物,可说什么,笑什么,要送些什么,都要按着接收人的喜好来。她能够从一人口中得知另一人的喜好、规矩,又能自然的将自己的丈夫推荐给另一个夫人,并让夫人在丈夫面前提上一嘴,便是她的本事。
又一折戏开始,接了宁安一枚发钗的王梓琳端着一盘新摘的花走到她面前,屈膝行礼。“王妃,小女摘了一些鲜花,可代发钗。”
宁安让范姑姑接下,范姑姑挑了一枝茉莉,插入了宁安的发髻中。白色本是不吉利之花,可加些绿叶点缀,再加一枝嫩黄文心兰,雪白鹅黄相交缠,既显谦逊,又显雅致。“你有心了。”
情已沾了肺腑,意已惹了肝肠。
戏台上咿咿呀呀开唱,一曲《西厢记》华艳优美,唱尽入骨相思。
宁安不喜戏,听了一会儿便开始困倦,她同白铮铮打了一个招呼,便带着嬷嬷、姑姑、侍女去了偏厅。
偏厅之中已经有了人,忠勇侯夫人与她的孩子们,还有一位是忠毅侯的夫人,以及一位不曾见过的夫人。本朝有三忠侯,忠毅侯,忠勇侯,永忠侯。忠毅侯最为年长,夫人四十多岁,儿女均已成年;永忠侯次之,三十多岁,有三女无子;忠勇侯二十五六岁,去年刚承袭的爵位。
忠毅侯夫人与宁安打过几次面,也有少许来往,比之另外两位侯夫人要熟上一些,便主动与宁安搭话道,“摄政王妃不喜《西厢记》吗?”她顿了顿,又道,“也是,都是为人妻着,哪里还喜欢看这些情情爱爱。”
宁安笑着接过阿紫送来的热茶,“这些戏都是一个样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小姐都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这小姐必是嫡女,通文知礼,无所不晓,是个才貌绝佳的美人儿。小姐久居深闺,偶一见清俊男子,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不顾礼仪伦理私奔,鬼不成鬼,贼不成贼,还要言突破枷锁,勇于追求真爱。没意思。
忠毅侯夫人笑道,“言之有理,若是书香门第,钟鼎之家的女子都是如此这般,岂不是让世人百姓嘲笑。”戏曲总归只是戏曲,娱乐而已。瞧瞧这出《西厢记》,这侍女的帮助下与男子私会,还大家赞扬有正义感、有侠义之气。“聘为妻,奔为妾。这样与男子私会,与奔又有何二异。”
说着说着,便也热络了一些,放开了一些。忠毅侯夫人掩唇一笑,眼中含了一抹娇羞。“说起来,我尚在闺中时,也想过如同戏曲之中一般,遇到一个清俊秀才,成就一段美好姻缘。”她说着便看向了宁安,“摄政王妃呢?”
宁安想了想,眼神微微迷茫,蒙上了一层薄雾。她笑着,“我只喜欢王爷。”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她只想嫁给他,与他在一起。其他的男子,倒也不是没见过,没接触过,只是始终没有这种感觉。那是一眼便想要,心底涌动着渴望,理智告诉她不要信,不要投入情感,却情不自禁。似乎是求而不得,爱而不得,追寻了千万年,等了千万年,信了千万年,便是一颗心惴惴不安,也想握着他的手,跟在他身边。
那是灵魂深处的战栗,既欢喜又惊心,小心翼翼,窃窃而出,缓缓靠近后的满足;那是灵魂深出的颤抖,既害怕又欢欣,战战兢兢,如临深渊,深深凝望后的无厌;那是灵魂深处的疼痛,既酸苦又痛楚,痛心切骨,摘胆剜心,苦求不得后的绝望……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喜欢了。
宁安侧头微微一笑,顿时雪靥生春。
忠毅侯夫人笑道,“我都忘了,王妃与摄政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自是深厚的。”她调侃着,“若非如此,王爷又如何能对王妃如此一心一意呢?”
宁安看着她,“我待他一心一意,难道他不该待我一心一意吗?”她的一颗心给出去,便要换得同样的一颗心。
忠勇侯夫人心中微动,缓缓道,“王妃与摄政王才几年,男人都是善变的。”她笑着看过其他两位夫人,“男人啊,都是有许多心得。”
永忠侯夫人附和,“要我说,旁的都是假的,有子嗣才是真的。”丈夫哪有与自己血脉相连得孩子靠得住。
她们又聊到了儿女身上,宁安静听,不再言语。
聊了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该落幕了,宁安便准备离开了。她不知汪夫人将许多女眷都请来是何意,拉拢也好,彰显自己的人脉也罢,她都没兴趣。过月余,她便要同王爷去吴中之地了。这一待,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便让这京中的权势、地位再变一变,乱一乱吧。他们王府便不参与了。
想到吴中之地,江南、两浙,她心中便生了一丝期待。江南富饶,水多鱼肥。听说有一间白鹿书院,世济其美,清德素行,讲义乎经,咏思乎文,经以明道,诚以日至,义以日精,聚学为海,她的禾苗虽然年幼,却聪慧异常,可以去白鹿书院读书。平日里,她若一人无趣,可以栽种花草,也可去帮娘整理药材,记录药方,也可泛舟湖上。
她正想的开心,朝魏郡主突然拦住了她。“摄政王妃,可否借一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