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并非宋家。
宁安同宁王说了宋轶的事情后,宁王便安排人查了。一枝枝的理清后,发现宋家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分枝。
“宋轶给你的珍珠,父皇已经看过了,是前朝的东西。”那么大的珍珠,整个天下只有三颗,一颗在父皇手中,一颗在十二皇叔手中,还有一颗,便是宋轶送给她的那颗。
宁王牵着宁安走出夏侯府,“今夜凉爽,我们走走。”
“嗯。”宁安点头,反握住他的手,“十二皇叔是?”皇亲国戚,有公、侯、爵位的人也不少,她见过的,不过几个。
“前朝的十二皇子,端王,身体不太好,一直不曾露面。”
端王十前朝的德妃所生的儿子,前朝的德妃有两个儿子,一个十二皇子,一个十四皇子。当年,皇上发动宫变时,十二皇子弃械归顺,十四皇子则是拼死抵抗,最终被斩杀在宫门前。后皇上登基,原是让德妃跟随被封为端王的十二皇子生活的,却不想德妃一身素衣,出家为了尼。
“十二皇叔这些年沉迷丹药,找了一群道士在他府中炼丹,好好的一个人,吃的不人不鬼的。”不到五十的人,现在看起来比他父皇都老。“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伪装,后来多番试探,才确定他是真的病了。”丹药之毒入了肺腑,若是好好休养,倒也还能活个七八年。
“何意?”宁安偏头看他,“端王府中的人伺候的不好吗?”
宁王笑了笑,“待他一心一意的继妻被他软禁了,如今当家的是一个妾室。”
“妾室对他不好?”
“也可能盼着他死。”不过是端王的家事,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管。“父皇留着十二皇叔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死。”察觉端王府中有人暗害端王后,皇上便派了宫中的人去伺候端王。一年多调养下来,端王的身子好了不少。“咱们禾苗百日的时候,端王府也送来了贺礼。”他们没办满月、百日,除了有心来拉关系,打探消息的女眷,她自然见不到其他人。“端王侧妃一贯心高气傲,哪里放得下身段上赶着来讨好咱们。”
宁安听出他言语中的不屑,“你不喜欢端王侧妃,为什么?”
宁王看着她笑了笑,“日后你便懂了。”
两人手牵着手走在寂静的街道上,伺候的人远远的跟在他们身后。宁王轻叹一声,“最近长松开始查大皇兄之死,去大理寺调阅档案,被告知有关于大皇兄的案卷,已经全部被销毁了。”
宁安不解,看着他。
宁王注视着前方的石板路,“大皇兄死之前已经被贬为了庶民,一个庶民的案卷,为何要销毁?”欲盖弥彰、不打自招。
他不知道大皇兄是否是父皇的亲生子,与他是否有血缘关系,他只需要知道,大皇兄奉先思孝,处位思恭,倾己勤劳,以行德义。他一心为天下,为父皇,为百姓。这样的人,该为帝,不该死。
“四大家族,薛、王、史、萧,一家倒下还有三家。”
宁安挽着他的手臂,也不问,只是静静的听他说。“薛公一门,看着最显赫,实则最是蠢钝。”若非如此,又怎会成了这四大家族的出头人呢。若是真的精明,又怎会一个薛公倒下了,家族之中再无人能够撑得起朝堂上、家门中这些事呢。“王、史一族,善伪装,最能隐忍,萧氏一族,善装弱,最会放迷雾。”
人人都以为萧氏一族最弱,是因为十几年前,薛氏一族将嫡出女儿送给了夏侯老将军为妾。即便是后来,夏侯夫人去世,她成了执掌中馈的当家人,可也不过只是一个妾。
“一个嫡女,换得旁人以为萧氏一门势弱,不得不拿嫡出女讨好手握军权的大将军,值了。”与萧姨娘年龄相当的嫡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不过是出了一个嫡女,算得了什么。
宁安惊讶,“萧氏的夫人真能生。”她生一胎,就要了半条命了。孕初期倒是没什么感觉,从四个月开始,便睡不好了,肚子压着难受,怎么睡都不舒服,六个月之后,睡的不舒服不说,夜间还常常抽筋。到了第八个月,她的手脚开始水肿,一按一个坑。她的孩子们算是乖的,半夜几乎不动,很少折腾她,她整个怀孕期间,都是各种不舒服。
宁王看了她一眼,好笑的捏了捏她的耳垂,“有嫡女之名,不见得就是正妻生的。”妾室生下孩子,挂在正妻名下养育着,也能占个嫡字。“嫁的好不好,一看嫡庶,二则是看生母的娘家。”嫡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看娘家,娘家足够强大,女子在夫家才能站的稳,过得好。
宁安道,“也不知道我们的女儿日后会嫁给一个怎样的人。”
宁王轻哼一声,“嫁什么嫁,不嫁,日后给她招个驸马。”嫁字说出来简单,可若遇人不淑该如何呢?若是遇到了如同宁朗、宁骁一般,欺骗女子感情,利用女子的人,又该如何?想来想去,还是一直放在自己身边安心。
“这样好吗?”
宁王一挑眉,“我是王爷,我的女儿又是父皇亲封的定国公主,便是不好,又有谁人敢说。”
明日似乎有雨,今夜的风中带上了一丝湿冷。可即便是如此,两人走回宁王府,还是出了一身汗。洗漱完已经是亥时了,阿朱换了一盆冰,放下了内殿的帘子,退了出去。
宁安的头发还没完全干,天空飘下毛毛细雨,她只能在室内晾头发。宁王从偏殿走入,坐在床上擦头发。宁安伸手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她最喜欢宁王的头发披散下来,散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与自己的发丝交融在一起。
“小安,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嗯?”宁安拿着扇子,抓着他的发梢,扇去水汽。
宁王拿过一旁的梳子,轻轻的为她梳着头发。他在她耳畔轻声道,“你知道为何父皇一心让我为帝吗?”
“为何?”她看向床边没有放下的床帐,青凤、莲花、藤萝、佛手、桃子、芍药,填着金线,每一种花样都有着不同的好寓意。只是夏日的帘账薄软,将所有的这一切都修在一块薄软的布上,它如何能承受的住。
如同她一样。一个宁王妃的身份已经让她觉得累了,若是宁王为了帝王,会如何呢?她害怕,不敢想。
“因为只有我为帝,才是名正言顺。”宁王伸手圈住她,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环绕着她,将身体的温度传给她,缓缓地驱散了她心底的害怕。“我一直都是跟着父皇姓的。”国姓为子,可他的父亲,不姓子。
宁安心中沉沉一动,一条线从心中划过,只是太快了,快到她抓不住。
宁王贴着她的耳朵絮絮诉说,“世人是如何说父皇的?说他是流落民间的真皇子,还是赞扬父皇的义父对父皇忠诚,一心一意,竭尽全力。”父皇是他唯一的孩子,自然会尽心尽力,竭尽全力。如同父皇对他一样。
“这件事如今只有我与父皇知道了。”其余知道的人都死了。“父皇根本就不是皇子。”当年,侥幸逃出宫的妃嫔所产下的,是一个女婴。
宁安心中震惊不已,“她是……”
宁王转过宁安,将她报到腿上,紧紧的抱着她。“是我娘。”他埋在宁安的脖颈,声音闷闷的。“当年涉及三个婴儿。”他的爹娘,以及舅舅的妹妹。
妃嫔生下一个女婴,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便换了同她一起在医馆生产的妇人的女婴。而后,妃嫔看出了护卫的野心,提出了以女换子。于是,真正的公主成了商户的女儿,商户的女儿成了公主,后又成了护卫的女儿。
护卫不知道妃嫔的女儿并非公主,舅舅一族不知行商路上生下的幼女是公主。
这件事,护卫并没有隐瞒他的儿子。之后的入赘,也不过是想要钱氏一族的资金支持。没有资金,谈何夺位,又谈何为帝。
宁安内心沉闷凝滞,“那个孩子……就是舅舅的幼妹……”
“死了。”宁王的语气有些森然,“若是她不死,父皇、母后如何能平安长大。”因为愧疚,所以父皇登基之后,才会不顾旁人劝阻,一力扶持钱氏一族。
床边放着一个香炉,三足鼎,鎏金错银福寿无疆。这香炉是皇上御赐,代表着身份,也代表着权势。若有若无的三清香薄烟,丝丝缕缕交错密织,无边无际地扩散开来,仿佛织了一张无形的网,遮天兜地地笼罩下来,让人无处可逃。
如这朝堂,如无边无际的权势,亦如这天下。
“原是不想同你说这些的,只是如今查到了宋家非宋家,这些事情,你早晚会知道。”与其让她惴惴猜测,不如由他直接告诉她。“他们为何要冒充宋家人,又为何匆匆离开,宋轶又为何要送你珍珠,怕是与父皇、娘的身份有关。”他不想日后因为他的欺瞒,宁安受了旁人的挑唆,质疑自己,怀疑他。
“我不愿你事事算计,处处提防。”他想要宁安依靠着他,事事都有他做主,可他又知道,便是他日日时时陪在她身边,也会有纰漏,许多事,都需要她亲自去面对。“可我是王爷,我父亲是叛变登基的帝王,我母亲是前朝的公主。权势地位天下,这些我必须要面对。”逃不开,躲不掉。“你是我的妻子,注定了你要同我一起面对这一切。”他不知道宋家知道多少,又知道些什么。但他知道,宋家既然消失多年又重新出现,必然有某种目的。
宁安枕在他的肩膀上,环抱着他。“我没你想的那么无用。”无用之人,是守不住花田的,也是管不住花田下无数恶鬼的,更是无法下的一手出神入化,可以随意控制输赢,不让人察觉的棋局的。“我只是……不喜欢。”
可是不喜欢又能怎么办,若是以前,没有孩子,她还生过离开京中,寻个安静的地方平静生活的想法。如今有了孩子,不为旁的,便是为了孩子,这权势,他们也要好好争一争。有了权势,有了地位,他们才能给孩子们最好的一切。她不知道她的孩子们日后会不会如同她一样,厌烦疲累身居高位的生活。她只知道,只有给他们最好的一切,他们日后才会有更多选择的机会。
宁王轻笑出声,声音喷在她的脖子上,振荡着丝丝酥麻。“我知道。”他知道,她只是不喜欢。她只是喜欢什么都不想,放空一切发呆。
“宋家的人会怎么样。”宁安问他。
宁王没有说话,宁安明白,涉及皇家秘密,宋家的人一定不能留。
“觉得他们可怜吗?”
宁安点点头,从他怀里退了一点出来,“其实,我与宋家也没那么熟。”熟是因为宋家的姑娘会成为她的三嫂,如今她的三嫂是白铮铮,她与宋家便也不熟了。“或许他们可怜吧,可事情牵扯到你,无论宋家如何,我都不会让你饶过他们一命。”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比宋家要重要的太多太多。
这句话,尤其有力量,砸在他心上,带着热烘烘的暖意。“小安——”宁王捧着她的脸,面上动容。
宁安推了推他,打了一个哈欠,“不早了,睡吧。”
宁安爬到床的内侧,撩过长发,躺了下去。宁王站起,吹灭了床边的蜡烛。他侧身躺下,一只手搭在宁安的胸下。“等王公、史公家的女儿来了后,你该怎么管便怎么管,无须顾及我。”入了他的王府,是生是死,便是他说的算了。
宁安转身,与他面对面。“我能不见她们吗?”嬷嬷告诉她,按着规矩,侧妃每日卯时四刻都要来向她请安,她无须提早等着她们,反而要让她们等着。可要让她们等多久,嬷嬷并没有告诉她们,只是说看她们的表现。
宁王笑了笑,“你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总归到了咱们的王府,还不是咱们说的算。”他往宁安那边靠了靠,宁安顺势枕到了他的胸膛上,“史公家的你倒是不用太费心。”年龄小,看起来也没太多心机。“王公家的要多注意,伺候禾苗的奶娘、嬷嬷、侍女也要交代一下,谁知她包藏了什么心思。”这些日子,又是打听他的喜好,又是打听宁王府中的事务。“你若是懒得应对,便将她们锁在自己的小院也行。”他已经交代了府中的侍卫、暗卫以及下人们,无论是她们身边的人,还是送出去的书信,便是送出了一片叶子,都要先拿给他过目。
王郁文并不知道宁王对她防备至深,她每天只是按着打探来的消息,学习做各式的点心,并且记着府中人的喜好。她没有想太多,既然事情已经定了,她便做好该她做的事。
她的母亲见她的房中还亮着灯光,便走了进来。“还没睡吗?”
王郁文抬头看着母亲,手下的动作不停,“还有一点便绣完了。”她听说过朱如婉一身红嫁衣入宁王府被拦下的事情,所以在母亲提出用红线满绣遮盖粉红的时候,她拒绝了。她不能让宁王府的人以为,她还未入宁王府便僭越,更怕宁王将她的僭越看作是王家的野心。
她的母亲在她对面坐下,拉过她的手握住,“文儿,你出嫁那日,你的两个妹妹会同你一起去。”
王郁文一愣,随后垂下了眼睫,“可是楚姨娘院中的两个妹妹?”楚姨娘是两年前入府的,原是父亲的外室,生有两个女儿,比她还要年长一些。这些年,父亲偏爱楚姨娘,对她的两个女儿自然也是百般疼爱。可偏偏楚姨娘轻吟小班出生,身份上不得台面,连带着她的女儿也嫁不入好人家,便耽搁了下来。
“就是她们。”她的母亲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仍然亲和,“谁跟你一去不打紧,夫君的爱都是短暂的,只有产下子女才能站稳脚跟。”
她话音刚落,伺候的侍女便端来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这是能够帮助怀孕的汤药,自从确定了她要入宁王府后,母亲便日日都叫人熬一碗给她。
王郁文在母亲的注视下喝完药,“是去做侧妃,怎能称一个‘嫁’字。”无婚仪,无拜堂,无三礼六聘。
母亲轻叹一声,“我知道你心中不满,可你父亲总归有他的打量。”这些日子,皇上在朝堂之上,屡屡提起摄政王三字,似想要将宁王封为摄政王,代理朝政。如今太子势微,总不能在太子一条路上走到黑。
王郁文不语,母亲拍了拍她的手,“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摄政王一事,宁安也听说了。早晨,她拿起新作的衣衫给宁王穿上,顺口便说起了这件事。“你总是说我只顾着孩子们,给他们做衣衫不给你做,可我的手艺你又不是不知道,若是哪里做的不好,岂不是让你在外丢了人。”她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件衫我做了一个多月,好与不好你都不能嫌弃。”拿过一旁的腰带,为他束上。“听说皇上要封你为摄政王,这么一封,岂不是更惹得太子等人厌恶,会不会对你下手?还是父皇故意这么做,以你为饵,想要引得太子等人谋逆。对了,你穿着常服去上朝好吗?”
墨黪色圆领袍以细细的金线绣满了麒麟纹,衣摆为山水图,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宁安环抱住宁王的腰,将腰带从他腰后交叉,拉到前面,打上一个结,而后一一挂上玉佩、荷包。
宁王笑着抱住宁安,“无妨。”他就是想要穿。“这是你第一次给我做衣衫,当然要穿给父皇看看。”朝服确实庄重,布料也厚重,秋冬穿倒是没什么,夏日里穿,不过一个早朝的时间,就能捂出一身痱子。
宁安很认真的看着他,“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是还给你做过一身寝衣吗?”她掰着手指头数,“你的帕子,荷包,不都是我给你做的。”
“那些不算。”那身寝衣根本没法穿,第二日就被改成孩子们的尿布了。
宁安笑了笑,“好了,不早了,快走吧。”
宁王点头,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还早,你再睡会儿。”
“不了。”她叫来嬷嬷为她更衣、梳洗,“禾苗该醒了。”那两个孩子大了,脾气也犟了起来,奶娘、嬷嬷根本拧不过他们。他们最近正在学走路,摇摇晃晃,两步一摔,又不要奶娘扶着,摔疼了就哭,边哭边说着什么,谁也听不懂,若是不应他们,他们生气,应了他们应的不对,还是生气。
“再过几个月,便能跟我一起上朝了。”提到两个孩子,宁王一贯凌厉的神色都软了一些。
宁安斜睨了他一眼,“大哥昨日来看他们,说再过几个月便教他们骑马。”她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撩到身前,坐在梳妆台前拿梳子细细的梳着,“他们才多大,你们一个要教他们骑马,一个要带去上朝。还是该先找个夫子启蒙。”握笔不稳不要紧,先找个夫人,每日里给他们念些《三字经》《千字文》,熟悉一下。
嬷嬷端着水盆进来,闻言笑道,“小公主、小世子话说不清,路走不稳,现在说这些太早了些。”
宁安接过帕子,看着宁王,“路上慢些,刚才我让阿紫装了些点心放在马车里,你先用些垫垫。”早朝是每日的卯时一刻,一般辰时一刻能结束。宁王辰时三刻回府,他们一起用早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