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披了一件红色的披风,明婉娇嫩的红,是开到极致虞姬艳装牡丹的红,艳而不妖,披在身上,走过雪间,那么红,华光潋滟,胜于一园红梅。
这件披风是先皇后的。先皇后的衣物,宫中留了一部分,一部分宁王开府时,拿了过来。宁王府中有一处院子,按着先皇后女儿家时的住处布置,里面放着她在宫中时常用的东西。前些年,宁王每隔几日便要去坐上半天,缅怀他的阿娘。
在无妄宫中收拾宁王幼时衣衫的时候,找出了这件披风,宁王便拿了回来。这件披风外层是暗纹缂丝,内层是绸缎,里面所填的不是棉花,而是蚕丝。既不显耀,又娇媚而安静。
先皇后的东西都是极好的,宁安自然不会嫌弃。
“未央公主管的倒是宽,宁王夫妻之间的事情也要管。”宁朗与宁王并肩走了过来。
宁安看到他们,面上喜悦。“你们怎么找到我的。”明王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假山池塘,一个院子套着一个院子。
宁王笑道,“素装之中一抹红,离的远远的便看到了。”
“你与大哥怎么来了?”
侍女搬来凳子,宁王与宁朗坐下,宁朗道,“来明王府办些事,听下人说你还未走,便来了。”
未央公主看着宁朗,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百般酸涩,最终只化成一缕压在眼底的痛楚。
“禾苗呢?”宁朗问。
“饿了,乳母抱下去喂奶了,现在应该睡着了。”
宁王看着未央,“皇姐你来便来了,带着她来是何意思?”这个她,指的自然是朱如婉。
未央公主还未说话,阿朱便绘声绘色的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宁王冷笑,“皇姐,我倒是不知道,何时你能安排得了我了?”此前多年,未央公主不曾参与朝堂,更不曾便站任何一党,他可以对她和颜悦色,甚至可以怜悯她。可如今,她不好好在她的宫中待着,将手伸到了前朝,站队太子党,似乎还打着日后太子登基,她隐于其后,掌管朝政的心思。如此,他便容不得她了。“便是你不喜欢我,也不该将这样一个人推给我,你是欺负我生母早逝,还是有意欺辱我?”
宁王性格一贯跋扈,更是不给工部尚书丝毫脸面。朱如婉脸色难看,凄厉看着他,“你为何要如此贬低于我,我亦是常常施粥赠药,开办女学的,我自认,从出身,到学识处事,没有配不上你的地方。”
宁朗皱眉,“你倒是去问问看,旁人如何看待你的施粥赠药,开办女学。”他随手一指,指向了不远处长廊下站着看枯荷的一个女子。
女子微愣,夏侯将军邀请,她不能不去。
“臣女光禄寺少卿之女白铮铮。”她一一行礼。
宁朗问她,“你可认识工部朱尚书嫡次女。”
白铮铮低垂着眼眸,“知道。”
“你可知她施粥赠药,开办女学?”
“知道。”她心中突突,不知道为何问她。工部尚书的嫡次女她是知道的,即便每日被关在府中,不让她出门,她也从侍女口中听过她的事情。不外乎以宁王妃母子三条性命逼迫宁王娶她,过府后不得宠还惹出了许多事,最终被扫地出门。
她刚听完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羡慕她的。她对贴身的侍女道,“你看她,惹了这么大的祸娘家都能重新接纳她,若是我,怕是早早被打死了。”
“那你便说一说,她的施粥赠药、开办女学如何。”
白铮铮不语,宁朗有些不耐道,“你如实说便是。”
白铮铮抬头,目光与宁安对视,宁安笑得温和,眼中一片沉静。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一颗心便安定了下来。
“施粥赠药本事好的,可若不是亲自而为,定然会生出事端。”天子脚下,平安富庶,有穷人,有无家可归之人,只需要针对施赠便可,日日在城门口搭棚子,不仅影响了出行,还让入京的觉得,皇上治国不善,不然,为何天子脚下还有那么多难民?“那些根本就不是难民,不过是一些贪图小便宜之人,装作难民样。”
她抬头,无奈的笑了一下,“每月月初都有人在城门口赠稠粥白面馒头,还会给伤寒风寒的汤药,并且不会核对身份,如此之好,为何不要呢?”反倒是真正有困难的人,便是能够行走,也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圈干着急。
“至于女学,初衷是好的,只是该学什么,为什么要学,却不清不楚。”是读《千字文》《百家姓》学习字,还是读《四书五经》,亦或是学孔孟知道,晓荀子“人之命在天,‘无天地,恶生?’”知孟子“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
“朱姑娘只是设了女学,却不知道女学都有什么人,都学了些什么。”她只管安排下去,拨了银子,其余便什么都不管了。
白铮铮苦笑,“开办女学,教授女子识字,是为了让她们名事理晓历史,还是要让她们读得懂《女则》《女戒》?开办女学,是为了让天下女子不被拘于一处,不依附父兄丈夫,独自生产,还是要让她们晓国家之事,为国家效力。”
农家女进女学,是为了日后说亲的时候抬高自己的身价,还是为了看懂《天工开物》学会水车的做法,看懂农耕之书,致力于更大更多的粟米?
商贩女进女学,是为了认得账本,还是为了日后能够将极寒北方的东西卖到南方,从遥远的古滇运送茶叶?
奴籍贱籍进女学,是为了改变为奴为贱的命运,还是为了日后成为掌事姑姑、花魁做准备?
……
“女学要教她们写自己的名字,却不知,农家女从不曾有名字,识字也无法抬高她们的身价。因为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与她能够门当户对的人而言,她的价值只在于生子干活。”
“商贩女识字又如何,她不会用她所识的字打通商路,只会日后在掌管中馈的时候更加轻松。奴籍贱籍学识字无用,不如学些伺候人的技巧……臣女认为的女学,应该首先是作为女子,也要明白,忠君爱国,保家卫国八个字,第一课要告诉她们,虽为女子,人微言轻,却也依然能够有报效国家之力;其次要告诉她们,任何时候都不能自轻自贱,自尊自重并非男子要学习的,任何人都有各自的价值;其三要让她们明白贞洁二字,贞洁二字从不在于身体,而在于内心……”
“……朱姑娘所办的女学,教导农家女要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驱赶奴籍贱籍的女子,直言伺候人的玩意无须读书识字。辱骂商贾之女为商必奸,是来女学占便宜。”白铮铮皱眉看着朱如婉,“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此等人,如何能为师?听闻此人还是朱姑娘的表兄,朱姑娘识人不清阿。”
宁王看了一眼宁朗,“这些话是何人同你讲的?”
“我娘。”白铮铮诚实道,“我娘还说,人不该分为三六九等。”
“你娘呢?”
白铮铮脸上闪过一丝伤心,“已经去世了。”
宁王口吻淡淡的,“你娘说的不对。”他的语调听不出喜怒,“天下是由人组成,只要有人,便会有三六九等。我朝也好,外族也罢,便是尧舜期间,也有等级二字。只要一人之上,便会有三六九等。你娘所说,不过是公平二字,可公平,从来都不是体现在身份之上。”三六九等分的是人的身份,这与公平有关又无关。“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穷困潦倒,有人富贵逼人,这就是人世间。”他看向宁安,带着淡淡的笑,“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