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青骨见她对赤火宗似有不满,悄声对兰覆问道:“素月仙君与赤火宗有过节?”
兰覆摇头,“不知道。”
素月无言地看着她,“你可以直接问我。”
这殿中鼓乐喧阗,还只当她听不见,没想到耳力这么好。
伏青骨清了清嗓说道:“只是怕唐突了仙君,所以才不敢冒昧相问。”
素月明白世人对自己有所误解,认为她孤僻冷漠,不爱与人打交道。却不知她好静喜独,并非因为厌世恶人,而是为保持身心宁静,以平衡碎龙骨之煞气,避免被其吞噬罢了。
只是她并不打算解释,因为不想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人前,给自己和剑阁招来麻烦。
她对伏青骨道:“想必仙友已知我这把碎龙骨是由魔龙骨皮铸成,那仙友可知这魔龙来历?”
“仙君既然都这么问了,那这魔龙必然与赤火宗脱不了干系了。”
“不错。魔龙来自炎州,是赤火宗所辖门派丹霞洞,奉养之龙神。”
龙无封告岂能称神?即便称神,那必然也是邪神。
身为正道,却奉养邪神,这丹霞洞想要干什么?
素月神情冷然,“此魔龙四处作恶,有次恰好被我派一名弟子撞上。那弟子为阻止它为恶,与其交战,却因不敌而被那孽畜残忍杀害,并将他食丹碎骨。”
伏青骨皱眉,想起一些令人不适的场景。
白虺听完素月这番话,察觉伏青骨气息不稳,以为她想到了自己,不知怎么的就有点慌,忙辩解道:“当日在荒剑山,我是逼不得已才掏你的丹……”
“什么?”伏青骨回神,失笑道:“我没怪你。”
她只是由魔龙想到祸斗一族之事发起因,想起那片染血的山头,还有失控的灵晔。
“哦……”白虺并没有因此而高兴,反道有些憋闷,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憋闷。
伏青骨这会儿没功夫搭理它,她对素月问道:“过后呢?”
素月继续道:“后来夙重、道微二位师兄,亲率领弟子追杀围剿,将那魔龙逼回了炎州。师兄们追至丹霞洞地界,却被丹霞洞的人一再阻拦,连赤火宗也派人前来劝说,愿意赔偿损失,让他们罢手。”
想起剑阁护短的作风,和夙重嫉恶如仇的性子,伏青骨扫了一眼素月身旁的碎龙骨,说道:“看来劝说无用。”
“嗯。剑阁弟子不能枉死,夙重与道微二位师兄,硬闯丹霞洞,斩杀了魔龙。并且为避免他们将魔龙复活,将魔龙尸首带回了剑阁,由道微师兄炼成了碎龙骨。”
素月摸着碎龙骨,叹息道:“可这魔龙杀伐之气太重,又死不瞑目,煞气冲天。即便经过千锤百炼,也无法将其煞气去除,成剑之后,道微师兄被其煞气所侵,最后走火入魔,爆体而亡。”
伏青骨见素月神情寥落,劝慰道:“哀思伤身,仙君还请保重。”
素月抚摸碎龙骨,轻声道:“都过去了。”
她会背负着师兄的心血与期望,继续前行。
伏青骨忽然又想起一事,“听闻仙君曾斩沙蛟于炎州,这沙蛟?”
素月望向赤火宗弟子,冷道:“它是丹霞洞在魔龙死后,重新选定的龙神。”
果然如此。
一边前后死了两名弟子,一边接连被斩杀两位龙神,这梁子结得比四脚蛇的脑筋还粗,能看顺眼就怪了。
只是,白藏那时还未入世,不曾得罪这赤火宗之人,那名女修怎么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女修察觉到伏青骨的目光,狠瞪了她一眼,扯上了帷帽。
又关她什么事了?伏青骨大为不解。
紧接着,她心底浮起一丝疑惑,对素月问道:“这丹霞洞奉养邪神,仙盟都不管么?”
素月扫视殿中众人,沉默良久后反问,“你难道看不出来?”
“什么?”
“仙盟早已名存实亡了。”
伏青骨怔住,她随即想起身为盟友,紫霄雷府对药王谷的欺压,还有药王谷遭变之时,各大仙门避之不及的态度,心不由得一沉。
她与素月注视着这满殿修士,窥见了这其乐融融的场面下,那涌动的暗流。
二人一时无话。
鼓乐渐歇,钟磬伏音,殿中人声俱静。
澹溟缓缓道:“诸位仙友远道而来,参加山海大祭,蓬莱上下不胜荣幸,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座下一片恭维之声。
他听够之后,继续道:“山海祭不止是我蓬莱最大的祭典,还是青州百姓们祈求福祉之盛事,更是对东海众妖兽之威慑。可如今我老了,力不从心,无法再主持祭典,便将此重任交托给我的大弟子正言,由他全权司掌。”
正言仙尊来到澹溟座前,朝他拱手道:“师尊放心,弟子定不辱命。”
伏青骨方才便觉得怪异。按理澹溟乃灵皋的师兄,二者修为应当不相上下,虽说不与天地同寿,却也是半只脚踏进仙道,当享万载春秋,为何会衰老至此?
可澹溟说出这番话时,在场之人却并不意外,想必皆知其中内情。
除了她。
澹溟朝正言抬手免礼,然后对众人道:“另有一事,趁我如今脑子还清楚,各派仙友也都在场,便想请各位替蓬莱做个见证。”
见证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而在场所有蓬莱弟子皆纷纷起身,肃然而立,垂眸聆听。
澹溟长吁一口气,一双清明的老眼,划过众弟子,最后落在了正言身上。
他缓慢而又平静地道:“我自知天命将至,时日无多,为保蓬莱安稳,子民康乐,所以我决定,传位于大弟子正言,由他接任掌门之位,担统率之责。传位大典,将与山海祭同时举行。”
众宾哗然。
蓬莱众人齐声道:“谨遵掌门旨意。”随后又向正言恭贺道:“恭喜仙尊,接任掌门尊位。”
正言谢过众人后,面向澹溟跪下,行三礼九叩之大礼,并起誓道:“正言此后,定当扛起护佑蓬莱与青州子民之责,绝不辜负师父往日教诲。”
澹溟欣慰一笑,让他起身,随后又对夷则和谢晦嘱咐道:“往后你二人,定要协助新任掌门,统管好门下各派,打理宗门事务,以及守护好宗门弟子,还有岸上子民。”
二人恭敬应是。
“席玉。”澹溟点到席玉。
席玉上前。
澹溟正要说什么,可神情却忽然一滞,怔愣许久后,眼底露出茫然之色。
他看着席玉,似乎有些疑惑,“你……”
席玉忙道:“掌门师祖放心,弟子一定会恪尽本分,坚守职责,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啊……好。”澹溟点头,慈爱地看着他,叹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席玉抬头,露出无所容心之笑容,“我很好,师祖。”
不知为何,伏青骨却从他无谓的神情中,瞧出一抹掩藏得极深的苦涩。
心元起身朝澹溟打了个佛礼,笑道:“既是双喜临门,岂能不贺?”
他化出一个木匣,递给近身的罗华,“此乃释迦应身,贫僧请与正言掌门作为接任之贺礼。”
罗华恭敬地接过,奉给正言。
正言谢道:“多谢心元大师,正言必定诚心供奉。”
伏青骨不禁嗤笑:“多奇怪,蓬莱竟要供奉佛祖。”
素月也觉有些不对,一时却说不上来。
心元大师起了头,各派仙长也纷纷上前道贺,并送上贺礼。
素月也起身,前去向正言道喜,贺礼是一柄灵气沛然的灵剑,很有剑阁特色。
正言过目后,转给了席玉。
这些人是提前得知了消息么?为何个个都准备了贺礼?
伏青骨招过兰覆,低声道:“咱们送什么?”
“咱们药王谷送礼,自是送灵药,师姐放心,少谷主早就准备好了。”兰覆与莲衣从随身药囊里取出十几个药瓶。
伏青骨眼睛一睁,“这么多?”
兰覆道:“有备无患嘛。”
莲衣又取出一个锦盒,将丹药仔细辨认后,捡了三瓶装进去。
“少谷主说此次山海祭,各派都来,难保哪家有喜事,所以就多准备了些。”
伏青骨不禁夸道:“还是少谷主考虑周到。”这不就赶上了?
兰覆将锦盒交给伏青骨,“伏师姐,有劳你了。”
“小事,你们在此候着,我去去就来。”
“好。”
伏青骨整了整衣衫,摸了摸面巾,确认妥帖无误后,捧着锦盒朝正言走去。
正巧,钟遇也携礼前去道贺,伏青骨好奇道:“钟遇仙君送什么?”
钟遇道:“避雷珠。”
避雷珠可避天雷,在修士遇劫之时,可用它保全肉身,不致被天雷击毁,是修行之人趋之若鹜的宝贝。
出手倒是大方,伏青骨掂着手中锦盒,总觉有些不妥。
若仅作为山海祭之贺,这些丹药倒是合适,可作为掌门接任大典之礼,却略显得轻慢了些。
伏青骨寻了个借口,避到一旁,然后打开乾坤袋搜寻。
白虺见状,立马说道:“不许拿我的夜明珠去送人情!”
伏青骨正摸到一颗夜明珠,闻言只好放下,继续翻找,结果让她找到一枚令牌。
就它吧。
白虺开怀,“这个可以,拿走拿走。”
它倒是巴不得。伏青骨哼笑一声,然后擦干净令牌上的灰,将其一并放入锦盒,前去道贺。
道贺得排队,待前方几人献礼后,才轮到伏青骨。
正言疑惑地看着她,“这位是……”
伏青骨奉上锦盒,从容不迫道:“药王谷伏青骨,代药王谷上下恭贺正言仙尊大喜。”
“原来是药王谷的仙友。”正言微微一笑,接过锦盒后,转交给了身旁的罗华,“多谢。”
伏青骨又道:“近来谷中事务繁忙,少谷主分身乏术,不能亲自前来道贺,还请仙尊多多包涵。”
药王谷之事各派都有所耳闻,正好钟遇刚献完贺礼还未走远,正言拔高了声音说道:“无妨,谷中事务要紧,还请仙友代本尊向少谷主问声好,道声谢,并请仙友转告少谷主,若需要蓬莱相助,尽管开口。”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言这般表态,无疑是在警告紫霄雷府。
“青骨一定转达。”伏青骨朝正言一礼,随后退至一旁,让位给后来之人。
“且慢。”一道声音自主位落下,正是澹溟。
伏青骨心神一震,很快又恢复镇定,转身向澹溟行礼,“晚辈伏青骨,拜见仙尊,不知仙尊有何吩咐?”
正言上前道:“师父,怎么了?”
澹溟眯眼端详伏青骨片刻,对罗华招了招手,“拿来给我看看。”
众人都有些惊讶,罗华飞快扫了伏青骨一眼,将锦盒捧到了澹溟面前。
席玉的目光在伏青骨和澹溟身上来回一转,最后落到了那只锦盒上。
伏青骨送了什么?
兰覆与莲衣见状坐不住了,快步来到伏青骨身后,若是澹溟问起来,伏青骨答不上,她们也好找补。
澹溟打开锦盒,拿起一只药瓶闻了闻,点头道:“这药不错。”
伏青骨理所当然地道:“药王谷的丹药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自是差不了,否则又怎敢以此为贺?”
兰覆与莲衣轻抽一口气,这话太狂傲,即便少谷主在此,恐怕也不敢轻言……她们家那厚脸皮的谷主倒有可能。
乍听这话,在场众人难免觉得轻狂,可仔细一想,又找不出什么毛病。
澹溟赞赏道:“药王谷,就该有这般气魄,否则又怎配称作药王?”
伏青骨不卑不亢,“多谢仙尊夸奖。”
兰覆与莲衣松了口气。
澹溟放下药瓶,眼睛定在了锦盒的一处,凝在半空的手微微颤动起来。
伏青骨心头随之一紧,他在看那面令牌,可那令牌有何不对么?
澹溟的手落在盒子里,停驻良久,却并未再拿起任何东西,包括那面令牌。
他合上锦盒,却并未将它交还给罗华,而是抬头再次打量伏青骨。
一寸一寸。
伏青骨手心微微发潮。
他问:“你方才说你叫……”
她答:“伏青骨。”
“哦……”澹溟目光挪到伏青骨的面巾上,“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众人的目光汇聚到伏青骨脸上,有探究,有好奇,还有怀疑。
兰覆正要上前说明,却被伏青骨挡住,白藏分开人群想要上前,也被素月的碎龙骨抵了回去。
伏青骨正要回答,一人从旁挪过来,挡在了她面前。
是席玉。
席玉笑道:“师祖,青骨容貌因伤受损,不便在人前展露真容,还请师祖体谅。”
众目睽睽之下,他叫她什么?
伏青骨直觉天灵盖被雷摸了一把,眼前发黑,身上发麻。
四脚蛇没挂住,滚进了伏青骨袖子里。
蓬莱众人也瞪直了眼看着席玉,仿佛他脸上长忽然长出朵花来,唯有澹溟一双白眉拧成了麻花。
“不对。”
“哪里不对?”
“辈分差了。”澹溟摸了摸胡须,喃喃自语。
席玉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我倦了,该回去歇息了。”澹溟越过他看向伏青骨,随后摆摆手,将锦盒交给席玉,“你陪我回去。”
席玉接住锦盒,回头看向伏青骨,却见伏青骨离他好几尺远,一脸‘与你不熟’的表情。
“……”忘恩负义了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