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祁披着一身寒气加湿气,手里捏着那凉至骨髓的半块儿虎符,一步一步朝着宁修所在的殿内走去。
“吱——”的一声,厚重且沉闷的声音,朱红色门被池祁推开。
殿内被炭火烘烤出来的暖意,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就全部朝着池祁一涌而来,散了他满身寒意。
池祁掀了帘栊绕过屏风,驻足在宁修的床榻前,看着黑暗中的宁修。
池祁的视线在落在宁修身上的那一刻,目光软化,一星半点儿的叹息声从唇齿之间溢出四散。
池祁的指尖摩挲着被他握在手里的半块儿虎符,紧接着,池祁慢慢弯了腰,动作小心地将手里的半块儿虎符,放在了宁修的枕边。
直起身子后,池祁又看了一眼宁修,那一眼,饱含了太多的情绪。
池祁蠕动了下唇,最终还是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宁修未曾睡着。
厚重沉闷的声音落下后,床榻上的宁修慢慢的睁开了眼。
他睁眼望着床榻上方的纱幔,好半晌,才微微侧了侧身,指尖碰到了那枚还带着池祁掌心余温的半块儿虎符。
这边的池祁,在踏出殿门后,就看到了在院子里等候的仲玉书。
仲玉书行礼问安后,才低头声音凝重:“殿下,探子来报,楚军已经出动了,若殿下要御驾亲征,还需早做打算。”
说着,仲玉书又捧上诏书,继续说道:“册封宁公子为摄政王的诏书已经拟好了,殿下可以今日在朝上宣读?”
池祁伸出手,将那道明黄的诏书握起,垂了眼睑,慢慢的将手里的诏书放在院儿里的案桌上,他回头望了眼那紧闭的朱红色的宫殿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带着仲玉书走了。
天亮了。
宁修还维持着侧身而躺,手握半块儿虎符的动作。
宁修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一言不发。
今日的宣明殿,热闹不存一点,都这会儿了,外头连个洒扫的宫人都不曾出现。
【宿主,燕王殿下接到了探子来报,楚军有所乐动作,所以燕王殿下在今日朝上,说要御驾亲征,这会儿已经在点将了。】
009并未再次提起是否要脱离任务世界,它只是告诉了宁修,池祁的选择。
宁修慢慢攥紧了手心的半块儿虎符,低低地笑出了声。
池祁啊池祁。
唇齿间溢出几不可闻的叹息声。
池祁还真是自己都未曾看到生路,却处处替他谋划了生路。
恍惚间,宁修记起了那被他压在心底深处的话。
小修,哥哥退不得,哥哥得为你杀出一条血路,送你离开这里,哥哥一定会护你周全。
我是你兄长,护你周全本就是我该做的事情。
两道不同声音交织在一起,响彻宁修耳畔,让宁修有些喘不过气来。
……
秦国国都外,池祁身披战甲,手握长枪,骑乘战马,看着整装待发的三军,却迟迟不肯开口下达启程的命令。
前来送行的文武百官皆寒蝉若禁,不敢言语。
“殿下,该启程了。”仲玉书见池祁没有动作,只回头看着城门口,似是在等待着什么,眼看着时辰不早了,他只能小声的提醒了一句。
池祁握紧了缰绳,攥紧了长枪,眼底的隐忍克制最终化成一汪静水,再不起半点波澜。
池祁的唇角慢慢勾勒出弧度,带有嘲弄的弧度,似是嘲弄自己心底升起的那点心思。
池祁转过了头,看着身披战甲的秦国三军,最终开始开口说了句:“启程。”
话语落下,池祁微微松了握着长枪的力道,就夹了马肚子,一步一步朝着三军而去,身旁跟着仲玉书。
所到之处,秦国三军皆为其让开了一条道,待到二人通过,这让开的路,便又被身穿战甲的三军给堵上了。
行至过半时,却是听得一阵急切的马蹄声。
池祁勒停了战马,于马背上转头回望,看到的就是宁修骑乘着一匹黑色战马,踏风而来。
黑色的长发随风飘动,肆意的红衣随风而扬,少年纵马前行,是那般热烈张扬。
红衣纵马少年郎,意气风发醉春风。
红衣映入眼睑的那一刹那,池祁眼底的一汪静水,再次掀起波澜,穿插着他压了下去的克制。
于三军前勒停黑马,宁修一席张扬红衣,与池祁遥遥相对。
宁修笑的肆意,轻夹马肚,那排列的士兵自动开裂一条路,供宁修前行。
宁修停在了池祁跟前,与池祁并排而站,慢慢扬起唇边弧度,“生路,当多留几条给自己。”
闻言,池祁便明白了宁修的意思,他笑了声,轻夹马肚继续前行,边走边说:“别送了,回秦宫待孤归秦。”
宁修肯来相送,池祁已是心情不错了。
他只当宁修是认了他的安排,会在秦宫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宁修跟了上去,意味不明的说了句:“我从未说过,我要送你。”
池祁拉了缰绳,猛然回头盯着宁修,看着宁修那坦然不避的目光,池祁眼底升起不赞同,却又在宁修不肯避让的眼神下,慢慢的败下阵来。
池祁神色晦明,他沉着声音说道:“落子无悔,孤只给你三次重新落子的机会。”
若三次之后,宁修依旧落子如初,那这盘棋局,只能走下去。
宁修抬眼,“若我撤子,你当如何?”
“纵你撤子,便是败局已定,丢盔弃甲,孤也认了。”
宁修又问:“若我未撤,却依旧败局已定,你又当如何?”
池祁半抬了眼,他笑,笑的张狂:“便是两败俱伤,孤亦要个果,苦果亦是果。”
宁修垂了眸,没有再言语。
经过这一出,启程的路上,就多了个宁修。
路上,009还是问了句:
【宿主是不打算脱离该任务世界了吗?要陪燕王殿下一起击退楚军,凯旋归秦吗?】
宁修抬眼望着前路漫漫,他慢慢在心底开了口:“不,此行前去,只为问心。”
他要问问自己的心。
宁修从来都不是个逃避的人。
便是一时迷茫到分不清,他也不会置之不理。
大军一路前行,白日赶路,晚上便安营扎寨。
每隔几日便有斥候来报,汇报着楚军的动向。
距离离开秦宫已过半月之久,池祁得到了楚军攻打秦国边境城池‘北怀城’的消息。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被斥候送往池祁跟前。
又过了数日之久,池祁才率军,抵达了北怀城。
连口热茶都不曾喝上,池祁便在跟北怀城的官员商议此次战役去了。
临行前,池祁还拉着宁修一起去听。
沙盘一次又一次的演练,文官的纸上谈兵,与武官怒目而视,嘈嘈杂杂的争吵声不绝于耳。
宁修都只是定定的听着。
文官不认同武将的领兵作战能力,说败了几仗士气低迷,若在败下去,这北怀城还要不要了?
武将拍案叫骂,言说对方几十万大军,北怀城驻守大军,才堪堪数万左右,能以少拖多,拖得援军来救,便已是不易,总不能叫他们用三万人去对楚军的五六十万,还能将那五六十万大军杀穿,杀到楚国国都,取了那新任楚皇的项上人头吧?
当真是场面混乱极了。
池祁敲了敲桌面,叫停了混乱的场面。
看着武将文官谁也不服谁,池祁并未说什么,只开口说道:“眼下士气低迷,急需一些事情,提升士气,尔等有何建议。”
死伤参半,自从开打,秦军便没胜过,士气着实低迷,长此以往不利于后续部署。
便是池祁御驾亲征的消息,也没能拉回来些。
楚军这一次,开局便打的凶,打定的主意就是压着秦军的士气。
且士气低迷,是会传染的。
“不若先动员三军?酒一喝,歌一唱,殿下再说上几句,那群小崽子们指定激动地嗷嗷叫。”
“不妥,动员之后,若再败一次,会彻底反弹到低谷,更为不利了。”
“殿下可是战神燕王,你认为殿下会败?”
“你!你莫要在殿下跟前给老夫上眼药,老夫不过就事论事罢了!”
眼瞧着即将又要吵起来,池祁微抬了手,制止了吵闹的发生,就把目光落在了其他人身上,“可还有其他方法?”
先前还吵得极凶的人,这个时候就都偃旗息鼓了,个个低着头,装起了鹌鹑。
池祁又把目光放在了明显看戏的宁修身上,语气温和:“可有想法?”
宁修对上了池祁的眸子,眼底闪烁着光芒,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为何非要拘泥于提升士气?将楚军的士气压下去,四舍五入,不就是我军士气被提升了?”
众文官:……?
众武将:好像有点道理?
池祁眯了眼,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宁修的想法,他笑了声,说了句:“也有可能会引起楚军的反扑。”
听着这两个人打着哑谜,一众人听得是真的抓心挠肺,偏又不敢开口询问。
宁修目光扫过众人,开口:“仇恨堆满是会让人拼命,那若拉满到溢出,叫人恐惧呢?”
池祁上挑了眉尾,转头吩咐仲玉书:“派人将楚先皇与司和裕头颅挂在城墙上,选几个嗓门大的,前去叫阵辱骂,激的楚军将领前来争夺,将三军全部收进城池内,再于城墙上架上战弩。”
此举虽收拢了战线,有些冒险之举,可凭着高度的优势,确实是个很好的下马威。
若想夺取攀城,那便要用人命来填。
死伤无数,却取不到头颅,只能日复一日悬挂羞辱,确实是个很好的打击士气的方法。
“是。”
众人:?!!!
“殿下说的可是楚先皇与楚国太子司和裕的头颅?!”
震惊的话语叫众人失了声的状态慢慢回笼,一个个的都紧紧盯着池祁。
“嗯,被摄政王宁修所斩杀。”池祁眼含笑意。
宁修亦勾唇:“未曾册封,称不得摄政王。”
再后来便是又商讨了细节性问题,众人便都散去准备了。
仲玉书连夜将已经微微发臭的楚先皇与楚国太子司和裕的头颅,给挂到了城墙上,引得满城哗然。
低迷的士气竟也有所回转。
选了十来个身手好,嗓门大,说话粗鄙的人,叫他们趁夜前往楚营,阵前叫骂。
北怀城的城墙上,素日晚间未曾点燃的火把,今夜却是燃起了几排火把,叫北怀城城墙亮如白昼,那城墙上的纹路缝隙都瞧得一清二楚。
这般大费周章的燃了火把,自是为了叫楚国的探子,一眼就能瞧到城墙上的两颗头颅,好回去禀告。
后面便是,楚军派人探查清楚事情真假后,果真出了一队先锋军,去探察虚实。
却都被立于城墙上的战弩,射杀在城墙底下。
楚军的云梯一搭,那城墙之上不是往下泼滚水便是朝下泼灯油,再一把火点燃。
短短数日,尸横遍野。
最终楚军退回了楚营,偃旗息鼓,似是准备另寻机会。
秦军赢了一场,满城欢呼,唯有池祁与宁修于城墙上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楚军退的似乎太过容易了些,甚至连同阵前叫骂的人,也一起撤了。
因为秦军无人出城迎敌,楚军又迟迟攻不上城墙,便学着秦军阵前叫骂的架势,在北怀城外肆意叫骂,试图激怒池祁。
几日里,叫骂声片刻不停,日夜都有人换班轮流叫骂,怎得今日却全部退去了?
楚军退往楚营,这一退,便是四五日没有动静。
宁修在房内,接过了池祁递过来的热茶,看着池祁眉目间的倦意,喝了口热水去了去身上的寒意,才开了口:“可曾讨论出了什么?”
池祁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文怪武,武怪文,说不了几句便又吵起来了。”
偏偏池祁也不好说什么,文武自古便不对付,而有些话文官说的也很在理。
池祁放下了手,坐在宁修身侧,伸手接过了宁修手中的茶盏,就着宁修喝茶的地方,也喝了一口茶后,才无奈的笑了声:“你倒是有先见之明,早早地就找了借口出来,将孤一人留在那听他们吵。”
宁修目光落在被池祁端在手里的茶盏上,只瞧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
宁修并未回答了池祁的话,他沉思了一下,抬眼开口:“拖得时间越久,对楚军才更为不利才是,毕竟他们的粮草就是从楚国边境城池往来运,也要些时日,倘若我们放火烧仓,他们更是得往后退。”
宁修话语一顿,就意味深长的补了句:“再过些时日,便要入冬了,再下上几场雪,说不得对谁更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