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夫人心思微动,目光状似无意的划过姜安宁那张脸。
“还有用粥底煮火锅的?听着倒是新鲜,寻常吃的锅子,不过是鲜香麻辣,或者清汤骨汤,以白粥做锅底的,还真是闻所未闻。”
她看起来十分好奇一样:“叫你这这么一说,我倒也有些想要尝尝了。”
安夫人的目光,落在宋尧身上:“就是不知道我这个蹭吃蹭喝的,宋老板欢迎不欢迎。”
“这话,不是该问姜安宁吗?”
县令很是自然的把台阶递给了安夫人:“做东的人可是她,就是这会儿倒不巧了,人在切磋比试呢,不能叫过来亲自问询问询。”
安夫人笑笑,顺着人的话,看向姜安宁。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身段……从前,倒还真不曾注意,这丫头与静婉那般相像。
血缘这个东西,果真是神奇。
明明是两个人相结合生下来的,竟然还能如此相像。
宋尧也不晓得他们这是在斗什么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安夫人愿意赏光,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好啊。”
安夫人挑眉,借坡下驴,顺势就应了下来。
原本还有几分能言善道的宋尧,一时倒是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县令很快说起其他的,安夫人随意的应和着,倒也无人关心她如何。
“夫人,这是几位姑姑们,挑选出来的,合格的绣品,请您过目。”
安夫人身边跟着的大丫鬟紫苏,恭敬的行了个礼,指挥一众小丫鬟们,捧着绣品上前,一一给人过目。
“瞧着倒是都挺不错的。”
安夫人伸手捡起一幅绣品,嘴角扬起的弧度,真诚些许:“这猫戏图绣得倒是活灵活现。”
她目光随即转到在一众绣娘中,毫不显眼又过分安静的姜安宁身上:“可是朝凰绣坊那位姓姜的绣娘绣的?”
紫苏微愣了下。
“不,不是……”她指了另外一位绣娘,介绍道:“这幅猫戏图,是秋月绣坊的方绣娘所绣,也是这次,经由几位姑姑们评选后,选出来的,最好的一幅。”
安夫人瞬间大失所望。
她随意的将那幅猫戏图丢了回去:“姜安宁绣的是哪个。”
紫苏忙从一众不起眼的绣品中,取出姜安宁绣的鹊上枝头,递给人过目。
安夫人一眼就看出来,人在藏拙。
她顿时没什么兴致的摆了摆手。
“开始第二项吧。”
“是。”
紫苏领着一众小丫鬟们下去,随即向众位绣娘,宣读了结果。
“经过咱们几位姑姑的评选,最终从今日前来的三十一位绣娘中,选出十六幅作品,评为优秀。”
“等下我会准备好一应绣线等物,请入选的十六位绣娘,抽签决定自己的座位。”
她洋洋洒洒的又说了通规则:“……第二项比试,请诸位参考这幅蟪蛄图,绣一幅新作。”
说着,她拍了拍手,立马有两个小厮,抬着一扇炕屏上来。
约摸半人高的炕屏,上面绣着十几种不同的蟪蛄,也就是蝉。
姜安宁瞧着那熟悉的针脚,瞬间瞪大了眼睛。
这……
是阿娘的手艺!
不同于她和阿爹,阿娘很喜欢蝉鸣。
所以,无论是阿娘自己日常穿的衣裳,还是给她和阿爹做的衣裳,阿娘总是喜欢绣两只活灵活现的蝉在上面。
她对此,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姜安宁不由得抬头看向安夫人,在今日,以这幅蟪蛄图作为参考,真的只是巧合吗?
安夫人似有所觉的偏头看过来。
姜安宁已然收拾好惊讶,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抽签,拿着自己的签号,找到对应的位置坐下,一板一眼的整理着绷架和绷布。
安夫人略皱了皱眉。
这丫头怎么一点反应也无。
是没认出来这蟪蛄图出自谁手?
还是……察觉到了什么,故意装作认不出?
若是后者的话,此女只怕心机不弱于静婉。
要是前者……
怕是当年过早失去父母庇佑,又年幼且受过大惊吓,不记得许多事儿了。
安夫人觉得,姜安宁这种早早就没了父母从旁教导,又是独自在乡下长大的野孩子,不会有那个心计本事,明明发现了什么端倪,却还镇定自若的恍若一无所觉。
大抵是前者吧。
年幼的小姑娘,骤然得知父母遇害,尚且来不及反应悲伤,便被凶神恶煞的一群人,闯进家中,打砸搜刮。
心中惶恐惊惧,以至于忘记这些不怎么愉快美好的记忆,也情有可原。
安夫人很快的说服了自己。
浑然不愿意去直面内心深处的恐惧。
她不想承认,桑静婉生的女儿,会比她的女儿机敏聪慧。
怎么可能呢!
绝无可能!
她的女儿,被她多年来,精心培养,琴棋书画…总归是有所涉猎的。
气质样貌也…安夫人突然压不住的烦躁的,将手中的茶盏,重重地搁置在桌子上,吓了旁边仍在努力逗趣的县令一大跳。
“怎、怎么了?”
安夫人白了他一眼,实在是控制表情失败,语气生硬:“无事!”
县令:……
女人真是喜怒无常。
他心里头不满的怨言了句,脸上还是努力堆出笑来。
姜安宁答应过宋尧,会赢下这场比擂,留住荣誉给朝凰绣坊,自然就没办法真的藏拙。
好在为了节约时间,第二项只要求绣一方手帕大小的绣品。
时间上,也加了限制。
三炷香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
时间仓促,好些个绣娘,甚至来不及绣完一方完整的绣帕。
自然也就被筛选掉了。
最终,完成绣品的,也只有姜安宁与秋月绣坊的那位方姓绣娘。
两个人的作品,也可以说是,各有千秋。
方绣娘绣的是个摆台。
传统的苏绣,多以荷花、孔雀,再或者猫咪等图案为主,很少会有人绣蝉这种昆虫的。
便是绣蝉,也多是用些喜庆的配色,按吉祥纹样那般来绣。
方绣娘就是如此。
居中占用了大部分布料面积的蝉,有其形似而不见拟真。
她选用了枣红色的底布,用正红绣蝉身,辅以天蓝色绣外片,再用淡金色的绣线,来绣蝉的盾片、触角等,增加立体感,使其更加的形似传神。
黑色搭配着与触角同样的淡金色,勾勒出眼睛,并加深立体感。
蝉翼则是用了粉嫩似肉,接近十样锦颜色的绣线。
方绣娘的绣品,更注重传神,而非拟真。
姜安宁则正与之相反。
她在布料上大量的留白,以一只微小身形的蝉,停挂在野草枯枝上为主体,又在枯枝延伸来的上方,稍添一抹绿意,作为点睛之笔。
“你这幅蟪蛄枯枝图,倒是有意思。”
“如此沉闷的颜色,竟然敢平添一抹鲜亮的绿色来打破平衡。”
安夫人挑眉,饶有兴致的拿起姜安宁那副绣品来看。
到底是桑静婉的孩子,瞧着文文静静、柔柔弱弱的,实则格外大胆,针脚更是利落果决,半点儿犹豫也无,丝毫不见拖泥带水。
“你是怎么想到,如此来配色的?”
她问,目光中多是好奇。
姜安宁略施一礼,大方自信的解释:“庄子曾说,蟪蛄不知春秋,说的便是蝉生命短暂,见不到盛夏之外的季节。”
“我以枯枝搭配蝉为主体,便是违背了蝉活不过夏,见不到秋的自然规律。”
“所以在枯枝上头,凭添一抹绿意,也是想要暗示,夏天还未结束。”
她微微有些真情流露:“蝉之生短暂,犹以死换生。”
“犹以死换生?”
安夫人细细咀嚼这句话后,轻笑出声。
“你这幅绣品,立意很好。”
安夫人偏头看向一旁的蟪蛄图炕屏:“兴许,绣这扇炕屏的绣娘,也是抱着如你一样的想法吧。”
知蜉蝣不可撼树,便以自己死,换得后代生。
姜安宁微默,顺着人的话,看了眼那扇出自阿娘之手的炕屏,极力克制着情绪的波动。
她眉目清明,淡淡的没什么表情:“或许吧。”
安夫人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会,很快又重新笑了起来:“刚刚听县令说,你家中来了个岭南口味的厨子,会做什么粥底火锅,我听着新鲜的很,不知道可有这个荣幸,前去蹭一顿饭?”
“安夫人肯赏光,朝凰绣坊上下,荣幸之至。”
姜安宁谦卑的态度,哄得安夫人咯咯直笑:“你这话听着,可不像是供职在朝凰绣坊的绣娘,倒像是……朝凰绣坊的二老板了。”
她转过头去,看了眼宋尧,好心好意的提醒:“年轻人,愿意把绣坊的工作,当成是自家的事业来做,是好事,也准更有活力,我要是老板,也肯定喜欢你这样上进且爱护绣坊的工人。”
“可也莫要忘了,做工的终究是做工的,付出太多感情热络在其中,初时,或许会得老板的肯定与赞赏,久了……”
安夫人捂嘴笑了两声:“难免会被老板怀疑,你是想要鸠占鹊巢,真拿这儿当自己家了。”
姜安宁微愣,一时有些莫名。
这是,在挑拨吗?
瞧着人的表情,又不太像。
她眨了眨眼,貌似乖巧的应了下来:“多谢安夫人提点。”
安夫人不免又多看了人两眼。
刚刚看见枯枝蟪蛄图,以及姜安宁滔滔不绝向她解释创作理念的时候,她仿佛看到了桑静婉的影子。
如今……
她摇头失笑,觉得自己还真是过于草木皆兵了。
这丫头,瞧着就不像是什么有心计的样子。
她指尖轻轻抚上近乎于真实的薄透蝉翼,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
恐怕,这丫头此时还在为自己的绣品沾沾自喜,以为必定能够拔得头筹吧?
浑不知,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我看,今日的头名,非这幅富有新意,立意也好的枯枝蟪蛄图莫属,诸位以为如何?”
安夫人扬声,直接定下了头名的归属。
其他人多有附和之意。
加之,看过姜安宁的绣品之后,更觉得实至名归。
连魏秋月跟那位方绣娘瞧了,也是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