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齐苍松也走进了里屋,忙说道:“老人家躺着便好,不必起身,不必起身。听闻您昏倒了,便想着来探望一番,不成想这一来反倒吵醒了老人家,倒让我不好意思了。”
齐苍松笑容真诚,郑重其事道:“我早年间也学过一些医术,老人家若是不嫌弃,不妨让我为您把把脉。”
在孩子殷切的目光下,老人无奈叹了口气,“劳烦齐先生了。”
齐苍松刚把上老人的脉象,眼神骤然一凝。
脉率无序,脉形散乱,是……无神之脉?
见齐苍松似乎看出了什么,老人没有意外,只是朝着陈灵川说道:“小十二,你先去吃饭。”
少年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肯走远。
老人无奈,只好将目光投向齐先生。
齐苍松会意,微不可察地点头,尽量语气平淡道:“灵川,把脉看病症需要安静的环境,既然你还未吃饭,便先去吃些吧。”
见先生都这么说,少年只得耷拉了脑袋,一步三回头。
……
老人沉默片刻,苦笑道:“镇上的大夫已经看过,我这糟老头子时日无多,齐先生不必费心了。”
齐苍松摇摇头,重新给老人把脉,安慰道:“老人家莫要说这些丧气话。”
实则,齐苍松费力运转了神念,探查老人的身体状况。
齐苍松的神念每深入一寸,他心中的凉意就增加一分。
树倒根摧,暮景残光。
老人的生命,已然走到了尽头。
凡人的根骨注定了他们的年寿有尽,若是早些年以灵草滋养肉体凡胎还能延寿,但此刻只怕是无力回天。
屋外,老树的枯叶剩下一片还悬在树梢,似落未落。
陈灵川眉头直跳,心情莫名的感伤。
少年强压下心中思绪,拿起竹棍便开始练剑,却发现往日烂熟于心的剑式频频出错。
齐苍松心情沉重,不知该如何开口,“老人家……”
老人摆摆手,让齐苍松不必难过,缓缓道:“生死祸福由天定,上了年纪,总要走上这么一遭,本想着熬过这个冬天,或许开了春便能挺过去,只可惜……”
老人微微摇头,突然记起一事,用力握住齐苍松的手,恳求道:“齐先生,老头子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儿?”
说完这句话,老人似是有些忐忑。
齐苍松毫不犹豫道:“您说!”
老人望向屋门那边,担忧说道:“灵川是个可怜儿,襁褓之中,就被那狠心的父母丢弃,若不是老头子偶然路过,恐怕就被冻死在荒山野外。只可惜老头子年老体弱,这些年苦了孩子……”
老人视线幽幽,笑容欣慰,“好在灵川这孩子打小懂事,日子过得清苦却也从未怨过,只遗憾我这老头子没福分看到孩子成家立业。”
齐苍松轻声道:“灵川懂事好学,有天资,您把孩子养育得很好。”
听到先生这么说,老人脸上挂满笑容,又突然沉声道:“老头子走后,家中还有几亩田,先生若不嫌弃便收下,还望先生能照看灵川两年,待灵川年满十六,便让其寻份活干,自立更生。”
说完这些肺腑之言,老人神情有些落寞。
老人自感时日无多,倒不是说自己如何畏惧死亡,只是害怕自己的孩子羽翼未丰。
齐苍松心里不是滋味,眉头微蹙,老人的这些话听在耳里,他知道是在托孤。
他叹了口气,认真道:“您放心,灵川这孩子我会尽力照看,若是有缘,便让他到那宗门福地修行,寻一份光明未来,若是无缘,我便将您留下的田产变卖,让他在这太平镇或是城里谋一份好的生计。”
老人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眼眶泛红,喃喃道:“好…好啊…”
齐苍松看着皓首苍颜的老人,心中怅然。
……
少年托着腮蹲在屋前,神色茫然。
齐苍松拍拍少年肩头,柔声道:“灵川,我先走了,天凉了回屋去吧。”
少年抬头,苦着脸,小声又带着期冀道:“先生,我爷爷身体是不是没事?”
想到老人的嘱托,齐苍松摸了摸少年的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明说,“这几日你就在家中好好照顾爷爷,课业的事,先生之后再给你讲解。”
少年愈发茫然,站起身,一动不动。
老树上的落叶,似乎摇摇欲坠。
自家门前的这棵树,来年还能长出新芽吗?
少年脑海中,没来由蹦出这么个想法。
下一刻,老人走了出来,甚至还招招手,喊道:“小十二,天色已晚,路不好走,莫要缠着齐先生了,快些来吃饭。”
少年眼睛顿时发亮。
站在屋外的齐苍松见到这一幕,百感交集,有浓浓的遗憾,也有油然而生的钦佩。
老人也望向齐苍松,脸露微笑。
……
几日来,陈灵川很是高兴,因为爷爷的精神状态突然好了许多,食欲也好,吃得比平日都要多些。
这一日,是腊月初十日。
陈灵川正收拾碗筷,想着明日再去李大夫那买些草药。
里屋的老人突然喊陈灵川进屋一趟。
陈灵川进门,便看到老人倚在床头,手心拿着几样东西。
老人停顿了一下,眯眼笑着道:“小十二,再过两日便是你的生辰了。”
陈灵川微微一愣,而后恍然。
老人看出少年的后知后觉,眼眸深处满是怜爱,“爷爷给你买了身新衣裳,你来试试。”
听到有新衣裳,少年先是高兴,又连连挥手道:“十二衣裳多着呢,穿不完,明日还是拿去退了。”
老人看着少年身上那打着补丁的衣服,脚下破洞的草鞋,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心酸。
老人背过身,擦了擦湿润的老眼,嗓音有些沙哑,道:“今年好收成,小十二不用操心钱的事,快穿上,爷爷想瞧一瞧,乖。”
闻言,陈灵川咧嘴一笑,才欢天喜地地换上新衣裳、新鞋子。
少年欣喜的模样,仿佛使得昏黄黯淡的屋子都亮堂了不少,老人直点头道:“新鞋落地,顺顺利利,脚踏实地,出人头地,好,好极了……”
老人停顿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说道:“爷爷死后,小十二要好好生活下去,你长大了,以后的事情得靠你自己了。”
陈灵川一震,浑身僵住,声音有点磕绊,“爷爷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您会长命百岁的!”
老人勉强笑了笑,终于开了口,“爷爷……累了,本想着再陪你过个生辰,只怕是坚持不住了。”
说着,老人提起的最后一口气垮了下来,整个人萧索而衰朽。
陈灵川脸上煞白,失声道:“不…不会的,大夫明明说了您身体无恙,您这几天明明也……”
一时间,少年手足无措,“大夫!十二这就去找李大夫!爷爷,您…您不会有事的…”
老人摇摇头,无力地抓住少年的手,挤出笑容道:“莫要难过,小十二,人老了,终归是要走的……我拜托了齐先生,待我死后,你便跟着先生,记得要有礼数,莫要触怒先生,若是有那福分,你一定要走出这太平镇,到那大城里好好生活、娶妻生子……”
“孩子,莫要哭,没关系,这十来年有你相伴,爷爷已经很高兴了……爷爷走后,你便将爷爷埋在那树下,无需做那祭祀之事,也无需惊扰邻里街坊,往后记得要与人为善,莫要与人置气冲突,吃些亏便吃些吧……我们小十二如此乖巧,定能做到的……”
老人絮絮叨叨地念着,字里行间满是对孙儿的惦念。
老人叹息一声,又似是觉得道理讲得多了,开始断断续续地讲起旧事,“说来时间还真是快了,印象里小十二你还是个毛孩,成日吵着闹着要随我进山采药,也就这一晃,你都比爷爷高了……”
老人述说着陈灵川还是稚童时的乐事,语速渐渐变慢,吐字也不清晰,到后来,声音便是越来越低。
慨叹寿命终了,老人双目微红,鼓起最后一口气念叨道:“老天爷,还望保佑我孙儿陈灵川平平安安,老头子陈财在此谢过了……”
屋内,声音随着黯淡的目光低了下去,没了动静。
屋外,老树枯叶落尽。
少年茫然无措,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脸颊,生平第一次对夜晚感到恐惧。
这一日,少年陈灵川的世界黯淡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