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某个闷热的夏日。
暴雨将至,每一缕空气都呛得人无法喘息。
李停云再也受不了他爹的打骂折辱,选择用最极端的方式报复回去——
亲手杀了他。
而他的母亲,扑倒在门槛前,目睹一切,心悸而死。
一夜之间,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亦是杀父弑母的罪人……
三百年前,李停云为人时,一出生,就背负着“天煞孤星”的凶谶。
在他不记事的时候,他的祖父母相继离世,“季”家败象初显。
其后,他爹屡试不第,考取功名无望,越来越不济。
一不小心,玩物丧志,染上了赌瘾,果然败光所有家业。
在姓元的假意接济之下,一家人从黄粱城迁到灵溪村。
他爹仍是终日浑浑噩噩,境况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想象不到的坏。
又一不小心,稀里糊涂跟人签契,竟把妻儿发卖了。
卖进了青楼。
小元宝甚至还在好奇地问他娘,“青楼”是座什么样的楼?
初来乍到,他以为青楼就是天堂,因为……点心管饱吃!
直到娘俩被迫分开,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马不干了,大闹一通。
元宝年纪虽小,脾气却大,一生气,锅碗瓢盆满天飞,桌椅板凳乱打人,浴池发大水,灶台生火龙,屋顶崩了,地基裂了,亭台楼阁摇摇欲坠,晃得人头昏眼花,站都站不稳。
老鸨甩着帕子,呼天喊地、哭爹喊娘地劝他:“小圣爷爷,快些收了神通罢!”
李停云幼时天赋异禀,浑身灵力充沛,但没经过正儿八经的修炼,对阴阳五行的理解和掌控,全凭感觉,说白了,就是玩儿,就是闹。
玩儿大了,闹狠了,连他自己也收不了场。
他凭一己之力请在场有人狠狠地喝了一壶。
也包括他本人。
他累成小趴菜,一觉睡到天昏地暗。
从此没人再敢针对他们母子。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得救了。
小小年纪的李停云,还没有强大到可以自救,乃至救人的地步,他能够自保,并且保护他的母亲,已经是勉勉强强。
他还是个小屁孩儿,生而为人才活几年?他会累、会饿、会犯蠢,更容易被耍、被骗、被蒙蔽,何况他无依无靠,寡不敌众,纵然有劲扑腾,也无力转圜。
在青楼,他娘是“清倌人”,因弹得一手好琵琶,被指派去教习花魁音律乐理。
大梁女子皆以善弹琵琶为荣,他娘在出嫁前也被规训,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花魁是个顶讨厌的女人!
这个女人总是跟他过不去。
打翻他的饭碗,踩烂他的点心,掐住他的脸当宣纸一样乱涂乱画。
末了照镜子一看,他被画成了满脸麻子和疮疤的丑八怪,难看的墨痕洗都洗不掉。
如果不是他娘看得太紧,他一准半夜点火烧光花魁那头秀直的长发!
妓院里,什么花天酒地,风月无边,什么逼良为娼,霸王硬上弓,比比皆是。
李停云打小就长见识了。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他已经见多识广。
真乃“前途无量”也。
一天,他问他娘,“寻花问柳”是什么意思,花是什么,柳又是什么?
有个猥琐的大叔告诉他,寻花问柳嘛,是男人的天性!
只要是个男人,就会干这种事,等他长大了,自然而然也就懂了。
大叔还说……
他娘惊恐地捂住他的嘴,不允许他再说下去了。
简直不可置信短短几天他都跟人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娘严正地告诉他,他所听到的、看到的,全都是错的!
花天酒地错了,风月无边也错了,至于逼良为娼、霸王硬上弓,更是大错特错!
然后教他,什么才是对的。
究竟什么才是“对”的?
依他娘所言,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当时哪能听懂这些玩意儿。
吃不了细糠。
还嫌弃上了。
他嫌弃诗啊词啊、山啊水啊实在是花里胡哨、矫情造作!
直到遇见某人,他才突然开窍,字句方成字句,景语原是情语。
他娘想教他的,是专情,是唯一,是从一而终,是至死不渝。
小元宝反问他娘:“你跟我爹,就像你说的那样吗?”
他娘坚定地说:“是的。”
李停云才不信,“你们俩,明明是一朵鲜花插在了一坨牛粪上。”
“你跟我爹,就不该认识,不该成亲,更不该生下我!”
“他配不上你,他不值得你喜欢!”
“不,他值得。”他娘还是很坚定,甚至是很固执。
她固执地说:“我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道他曾经是怎样的一个人,没有人比我更加了解他的过去。”
“也许,他现在是‘生病’了罢……这种‘病’很奇怪,会把一个人往死里折磨,让他变得完全不像他自己,做出很多他并不想做的事。”
“我了解他的痛苦,却又无能为力。我不怨他,因为我知道,他只是身不由己。”
李停云那时死活都理解不了,“一个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什么叫‘身不由己’?你总是替他说话!我不信!不信!”
“控制不住自己,反过来伤害最亲的人,是他懦弱,他无能!我都看到他在发狂的时候打你了,一次、两次、好多次!你为什么不恨他?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他就是个烂人!他对你动手,他怎么会感到痛苦?他那么痛苦的话,怎么不去死?活不成,还死不了吗?!”
咒他亲爹去死,可谓大逆不道,他娘已经高高地举起了手。
但那一巴掌,并没有落下去。
化作一声遗恨:“你还小……你不懂……”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
小时候的李停云确实什么都不懂。
他不知道,时隔百年之后,他娘当年落空的那一巴掌,终于还是狠狠地扇到了他脸上!
他年少无知说过的话,一字、一句,远比那一巴掌来得猛烈,干脆,且响亮。
多年以后他同样在无意中害惨了自己最不想伤害的那个人。
也曾挣扎,也曾痛苦,甚至抱着绞痛的脑袋冥思苦想——
我是不是,也生病了?
李停云会想:难道他生了跟他爹一样的“病”吗?
他似乎活成了他爹的翻版。
“身不由己”四个字,横贯死生。
他像他爹一样可悲。
但他的处境,似乎又要比他爹好上那么一点。
好就好在,梅时雨对他,没有感情。
李停云的父母是鲜活的反例——两小无猜,山盟海誓,一纸婚约,拿不起放不下,求不得失荣乐,曾经拥有过,失去了更痛苦。
但李停云之于梅时雨,却只是一个“无意义”的陌路之人,无论他做什么,梅时雨大概都不会失望,甚至不会意外,也就免去了多余的痛苦和悲伤。
他可以毫无负担地憎恨他,提防他,警惕他。
也许,他们之间,做仇人,才更合适。
李停云终有一日体会了他爹的难言之隐,自然也理解了他娘的无可奈何。
但他仍然为他娘感到不值,非常不值。
如果一个人已经病到无可救药的地步,那么离这种疯子远一点,才是最好的选择。
任何还想接近他、拯救他的想法都是相当愚蠢的。
是不值当的。
说不定他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还有人在意他、管着他。
因为他注定会让人寒心。
这种“感同身受”,只有在经历过后,方能领会。
年幼的李停云自然不会懂得。
小元宝不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他爹怎么就“病了”?
他宁愿相信,他娘是在自欺欺人!
为他爹拉来一箩筐的托词和借口,无非就是不想承认,他爹根本不值得!
小孩子只相信两只眼睛能够直白看到的东西。
他看到他爹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妻儿,害得他们母子沦落风尘,亲手把这个家拆得四分五裂。
他恨他爹恨得要死。
母子二人在青楼妓院待了小半年才得解脱。
他们被“好心人”赎了出去。
这位“好心人”,姓元。
正是那个谁,他爹的旧日同窗。
元家大少爷,黄粱城黎庶头顶上的那片“青天”。
他爹跟姓元的,俩人自小就在同一座书院修学,而他娘,正是书院院正的掌上明珠,姓元的对他娘思慕不已,奈何他娘跟他爹情投意合,眼里容不下第二个人。
窈窕淑女,求而不得也就算了,姓元的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了自己的死对头,怎能不恨得牙痒痒?最纯恨的那年,他把床头啃得全是牙印。
多年以后,死对头一落千丈,一蹶不振,而他平步青云,精彩而又光耀,两相比较之下,当年事事都胜他一筹的人,现在还不如他胯下一根毛!
按理说,他也实在没什么好“羡慕嫉妒恨”了。
但这姓元的属实是有几分痴情在身上的。
他已经立起一番家业,却迟迟没有娶妻生子,还老是打着“探望旧友”的名义回灵溪村,大摇大摆地上“季”家去访友探亲,外面早就谣言四起传言纷纷。
李停云他爹自然无比膈应,时间一长,疑心大起。
他一度怀疑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崽——兴许这就是他一念之间典卖妻儿的缘故吧。
姓元的用重金和权势从秦楼楚馆赎出了李停云母子二人。
他迫不及待把当年高高在上的千金大小姐、而今已为人母的可怜妇人赚到身边占为己有。
至于小姐身后那个目露凶光的小鬼……他招招手,叫来“师爷”,拉开李停云,送出城去。
扮作“师爷”的妖道,一直以来都低着身架、弯着腰弓,为元家人“出谋划策”“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在姓元的面前,他听话得像条狗,谁能想到,他才是那个遛狗的人。
大计将成,一想到自己终将得偿所愿,妖道对天、对地、对谁都有好脸色。
遇到乞丐就给赏钱,遇到不平事就帮一把,眼前路过一只狗,他都高兴地丢两根肉骨头。
黄粱城中谁人不夸他日行一善菩萨低眉?
哪能想到,他借刀杀人的手段,才令人叹为观止。
妖道眯起双眼,笑着打量李停云,三缕长髯花白如瀑,衬得他慈眉善目,和蔼可亲。
李停云深知此人厉害,他的所有“神通”,在这个妖人面前,统统不奏效。
这一次,他失去了一切反抗的手段和能力,他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娘亲。
妖道抓他像抓小猪崽一样容易,任他拳打脚踢、嘶喊吼叫,都没有用。
带他径直出了城门,有商有量:“小友,贫道不喜欢做那杀生之事,只想送你回家,顺道见你父亲一面——贫道也算他的老朋友了,希望他见到我,不要惊讶才是。”
李停云“呸”的一声:“滚!”
妖道抹了把脸:“小友,你怎么这般没礼貌?”
李停云三连击:“滚,滚,滚!”
妖道双掌合十,道了句“福生无量”。
抽出拂尘“唰”地一甩!
把他从这一头的黄梁地,抽到那一头的排水沟。
中间至少隔着三亩田。
李停云掉进水沟,疯狂扑腾了几下子,就不再露头了。
妖道还以为他淹死在了水里。
谁料,他只是故作溺水状,实际上水性比鱼都好!
憋住一口气,瞬间就溜了。
妖道捋捋长须,依旧满面笑容:“好小子,敢耍道爷?!”
李停云游着游着,突然感觉河道变窄,当机立断跳上岸,撒开脚丫子往死里逃生。
脚下的路很奇怪,忽长忽短,远处的山也很奇怪,忽远忽近,身后的人更奇怪,笑声忽高忽低:“小子,两条短腿嘎蹬挺快,可你再快,还快得过道爷的‘缩地成寸’?”
妖道紧跟着他,步伐不急不缓,胜似闲庭信步。
李停云一掌劈在地上,纵身遁入开出来的地缝,反方向蛇形而去。
随机应变的能力过于优秀。
妖道感慨万千:“小小年纪就跟道爷斗得有来有回,长大了还怎么得了?”
妖道身轻似燕,脚不沾地,笑看他困兽犹斗,心觉有趣。
李停云道行太浅,虽然遁在地下,却藏不好形迹,地面上鼓起一条弯弯曲曲的长线。
他也跑不快、跑不远,还很容易迷了方向,总之,错漏百出。
妖道站在原地,伸出一只手去捉他,胳膊越长越长,手越伸越远。
顺着那条线就把他给揪了出来!
任他孙猴子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李停云满嘴都是泥巴,喷了妖道一脸,被抽几嘴巴子之后,终于安生了。
真的安生了?笑死,怎么可能。
李停云像条活蹦乱跳的大鲤子鱼,上蹿下跳斗智斗勇,闹得人一刻都不得安宁。
妖道不禁仰天长叹:屎难吃娃难带,带娃比吃屎还痛苦!
从此道长更加坚定了不婚不育脱凡绝俗、修道成仙大道朝天的决心。
妖道把李停云五花大绑起来。
比绑八条腿的螃蟹还多缠好几圈。
一路给他拎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