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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忘川不渡有情人(四)

“你再猜猜,我是谁?”

小贩看着旱魃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抖着唇,吐出几个字来:“你是李,李……李停云?太极殿殿主?”

他是知道太极殿的,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不知道,但他真不清楚,太极殿殿主的尊姓大名是啥。

“李停云”这个名字已成禁忌,不常被人提起,他不过是个江湖二道贩子,只会些坑蒙拐骗的招数,欺世盗名,却不知,究竟盗了谁的名。

“李……李停云……”小贩嘴巴张张合合,又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分明怕到了极点,却盯着对方的眼睛,一眨不眨,后竟说道:“不对,不对……你不姓李,你其实……姓季吧?”

旱魃关注点很离谱:“说季不说吧,斯文你懂吗?”

他这么问,李停云丝毫不意外,既然三百年前,他是黄粱城的白衣,又怎会没有听说过,城内有一户人家姓季,季家在当时,是高门大户,而季家的没落,更令其“远近闻名”。

小贩点头,说“我懂了”,继续问他:“你其实是……是季家的小元宝吧?”

“哈?”旱魃一拳捶得他眼冒金星。

破口大骂:“你瞎几把喊老子啥?!”

小贩被他捶中脑袋,猛然往后一仰,后脑勺贴着颈椎,打懵了。

愣了一下,双手捧着自己的脑袋,生生掰了回来,突然,不要命地抓住李停云双肩,疯狂摇晃——虽然他压根摇不动。

但不妨碍他情绪激动,就像见到自己死去多年的太爷爷,又兴奋,又难过,又害怕,怪亲切,也怪吓人的。

“我的妈,我的姥,我的褂子,我的袄!你真是老季家的小元宝?你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你小时候可太胖了,你爹给你取的乳名就叫‘胖墩儿’,我只抱一小会儿,胳膊就酸了,你家十几个乳娘,都是轮流抱着哄睡的……”

“难怪你现在长这么大个儿,从小就能吃能拉!”

旱魃:“……”

想不到,死都死三百年了,还能在地狱体验到过年走亲戚的无语和尴尬。

他不得不问上一句:“……你谁?”

小贩反客为主:“你猜?”

“……”

人在无言以对的时候,真的会笑。

死人也是。

旱魃,一头死了几百年的僵尸,给他气笑了。

边笑边说:“我猜你妈个头。”

“噫!你咋变得这么没礼貌?!你爹要活着,准赏你一顿竹笋炒肉!”

“我是‘变’成这样的吗?你太小看我了。我天生就没礼貌。”

旱魃用最平静的语气道:“你说我爹?他早死了,死得比我还早,是我亲手杀的。不信?我送你去见他,你俩好好谈谈。”

差点忘了,他爹受不了被亲儿子杀掉的事实,魂魄刚从身体里钻出来就散架了,当场魂飞魄散。

死得很干净。

一毫一厘的碎屑,都找不到了。

也不必再受轮回之苦了。

“你爹……你杀的?这,这怎么可能?”小贩瞳孔地震,双手撑着自己的脑袋,思来想去,说道:“是我认错人了吧?我肯定认错了!”

他笃定道:“你才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胖小子!人家家境可好了,父母郎才女貌,祖君富甲一方,一出生就是金贵的小少爷,家里丫鬟婆子数都数不清!真真是含着金钥匙生下来的。”

“那胖小子,在抓周宴上,什么都不要,就抓住了一锭金元宝!抓周试儿,以小观大,抓着金元宝,是大富大贵的征兆。”

“想来也是,生在大户人家,命好,哪怕长大做个纨绔,日子过得也不会太差。何况他们还是书香世家,他爹季少东家,那叫一个才高八斗、过目成诵!”

“十里八乡都知道,季少爷文章写得可好了,将来是要上皇榜当状元的——这话是书院的先生亲口说的,一传十十传百,真不是我们乱嚼舌根,无中生有。”

“要不是因为这个,书院的先生也不会把自家千金嫁给他嘛……”

旱魃冷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难为你记了三百年。”

可惜世事无常,如同儿戏。就是这样一个风光无限的家族,时人死了三百年都在感慨其大富大贵、书香盈门的季家,只在朝暮之间,就跌得粉碎。

什么皇榜状元,什么千金小姐,连同雕梁画栋,金银细软,全都毁得稀烂。

下场不是惨,是烂,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恶心。

李停云亲手杀掉他爹的时候,是反胃的。

亲眼看到他娘被气死的时候,是恐惧的。

当他终于把他爹身体里作祟的“金蚕蛊”抓出来掐死的时候,他又是痛快的。

然而从始至终,他都很迷茫,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又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

那时候,他八岁,八岁就学会杀人了,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爹。

后来他再次举起刀,砍死卖狗肉的屠夫,手一点儿都不抖了,既不觉得恶心,也不觉得害怕,他只觉得,很痛快,杀人很痛快,不当人,更痛快。

“可你还是记错了,”旱魃猛地把脸往前一凑,“我李停云,就是季元宝。怎么,我小时候跟现在,长得十分不像吗?”

他是在诚心发问。

难道他从小到大变化真的很大,比人和狗的差别还大,所以梅时雨死活认不出他?

“虽然……但是……”小贩吓得往后一缩,“我也不知道像不像……我只在你周岁宴上见过你,没几天我就背井离乡,服劳役去了……你说你是,那就是吧。”

也因如此,他对后来发生的所有,是完完全全的不知情。

“你说你是李……李停云,这,这不对吧?你怎么又姓‘李’了?”

“我为什么姓李,当然因为我爹姓李。”

“你爹……怎么会姓李?”

“因为我爷爷姓李。”

“那你爷爷怎么……”

“我祖宗十八代,都姓李。说清楚了吗?”

“清,清楚了。”

一点也不清楚。

但小贩知道,他不能再问下去了。

再问下去,他也还是不清楚李停云为什么姓李不姓季,但他一定会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因为他不长眼,才看出对方根本就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你……你刚才说,你爹,是你杀的……这怎么回事?”

旱魃斜觑他一眼。

好的,小贩心说,看来这个话题,他也不想谈。

那就再换个嗑唠吧。

“你爹,是你杀的……那你娘,怎,怎么死的?”

旱魃默不作声。

“算了,人都死几百年了,问这些也没意义。”

死,没意义,生,总有意义吧?

那他就问点有意义的:

“你……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这些年,你都在哪儿混,做什么?”

“你怎么就成了……成了太极殿殿主?”

“名声混得……不太好啊。”

气氛更加凝固了。

小贩扪心自问:难道我真是个聊天鬼才?

怎么说呢,他这些问题吧,本身并不过分。

爹娘怎么没的,自己怎么活的,都是人生重大课题,甩出去绝对能硬控凡人大半天,硬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老乡,诉说自己是怎样给父母养老送终,又是怎样打拼半辈子,熬到现在不容易云云。

但这些问题,放在李停云身上,就很糟心。

句句戳人肺管子。

小贩看他脸色不好,虽然也没见他脸色什么时候好过……反正,心里一紧张,就开始胡言乱语:“你爹,和你娘,都是可好的人了。我还是不信你说的,什么你杀了你爹,简直胡说八道!”

“我活着时候,季家年年搭粥蓬布施百姓,散家财救急救穷。好人有好报,就算好报迟迟不来,也不该父子相残,太造孽了!”

“你爹在黄粱城很有威望,给人主持公道,从不嫌贫爱富。那年头,上你们家诉冤的、求情的,比去县衙的人还多……”

“你娘也是个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长得好,心地也善良,我受过她的好多恩惠……”

“她死之后,也受过你的恩惠。”旱魃打断他的话。

“什、什么?”小贩脑筋不转弯。

“那个被你救了的,患有咳疾的女人,她……就是我娘。”

“啊?她?!是她吗?!我还以为,她是穷苦人家出身。”小贩惊讶得合不拢嘴。

那女人神智失常,话也说不清,一身痨病,瘦得都脱相了,他是一丁点也没认出来,她就是曾对他施以援手的少夫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他突然想到什么,指着旱魃,手指在抖:“等等,她要是你娘,你岂不就是那只、那只小鬼?我说你这三百年都在干嘛?!你原来把地狱的牢底都给坐穿了啊!”

旱魃:“……”

小贩觉得自己脑瓜子嗡嗡的。

就像有人在里面敲锣打鼓,吹着唢呐,拉着二胡,吵得震天响。

享不尽荣华富贵的季家小少爷,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太极殿殿主,还有灵魂被撕裂、镇压在地狱的小鬼,竟然是同一个人?!

他是怎么做到,人生落落落落,又死又活的?

到最后,小贩长吁短叹,“我的老天爷!你咋这么能折腾?!”

“我折腾?”旱魃冷笑,“是他妈你嘴里的‘老天爷’,太他妈能折腾了!”

小贩对此不敢多说什么,讪讪地岔开话头:“你后来改了姓,却没有改名……”

“大概也觉得‘停云’这个名字,取得还不错吧?知道是谁给你取的吗?”

“不是你爹,不是你娘,也不是你祖父祖母……而是个道士取的。”

旱魃呵笑一声,明知故问:

“莫非,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向你问路,还给你算了一卦的道士?”

“对喽!就是他!他在你周岁宴上,还给你随礼了,你抓周抓到的那锭金元宝,就是他让道童放桌上的。你不止要了金元宝,还抓着人家小道童的手不放呢!”

小贩扯了扯嘴角。

总算找到正常人能聊下去的话茬了。

李停云周岁之前,没有正经名字,他爹就爱喊他“胖墩儿”。

在他周岁宴上,来了个云游四方的道士,正是这位道长,取“停云”二字为其名。

道长还让身边的童儿放了只金元宝在桌上。

那小童三五岁的样子,男生女相,额前有一道红,长得很惹人喜欢。

李停云抓着人家送元宝的手死活不放。

道长哈哈大笑,说他长大后肯定是个“贪财好色”之徒。

李停云抓周抓到了大金锭,他娘就把“元宝”做了他的小名,强行要他爹改口,别再喊儿子“胖墩儿”了,他要长大了,听着多伤人。

但他爹到死也没改过来。

就觉得胖墩儿比元宝叫得顺口,前者听着起码是个人,后者听起来像在嘬嘬喊狗。

李停云对这些自然是没有印象的。

但他却听过父母不止一次地提起自己的周岁宴。

父母大都喜欢在孩子长大后一遍遍讲他小时候发生的糗事。

反复鞭尸。

一长一少,一个道士、一个道童,自不必说,便是道玄宗任平生和梅时雨师徒俩。

李停云周岁时,梅时雨也还小,他们的初见,远比想象得要早。

并不在李停云十二岁求仙问道、登上万仞峰的那年。

也不在他八岁杀父弑母、失去灵根的那年。

而是要更早一点。

早在他们还不大记事的年纪里就已经见过了。

“抓周宴上,季老夫人请那道长赐名,少东家却不怎么看好他,但老夫人坚持,少东家也不好说什么。”

小贩继续道:“道长指着外面的天色,说黑压压的一片云,像是要下雨了,他就说什么云啊雨啊,什么河边有金,山上有玉……”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对对对!就是这个。他还说,有句诗叫停云什么,什么雨的……”

“停云霭霭,时雨蒙蒙。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没错,你名字就这么来的。我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嘿嘿。”

旱魃禁不住也笑了,是有些发自内心的笑,“你对那个小道童,还有印象吗?”

小贩仔细一想,说:“我对他的印象还挺清的,他长得实在是个漂亮娃儿,可惜,脑子有点痴钝,不会说话,一举一动都有点……有点像傻子。”

旱魃笑道:“他还特别嗜睡,站着都能睡着,对吧?”

一想到梅时雨小时候站着打瞌睡,模样一定很可爱,他都快要乐死了。

这些,李停云同样是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

他娘曾说:师徒两人在季府住了几天,小童子精气神不大正常,不分昼夜地补眠,一天能睡足十个时辰,一动不动,也不翻身,害得丫鬟以为他死了,一口气冲出门外,闹得鸡飞狗跳。

小贩琢磨道:“我死后在地界,遇到过很多天生痴障的人,都是魂魄不全的缘故。依我看,那个小道童,很可能就是三魂七魄出了点问题……”

“不过我想,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师父不就在身边吗?还是个得道高人,一定会帮他解决这个问题的,轮不到别人操心。”

“不得不说,你还真是……”旱魃顿了顿,承认道:“有点见识的。”

小贩猜得挺准。

梅时雨年幼时,的确有过一段魂魄不全、浑浑噩噩的日子,他对那段时间的经历几乎没有印象,记忆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这一切是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人——事先声明,绝非诋毁!

而是说,梅时雨并不属于人族,无父无母,不是人生肉长的。

他是任平生从昆仑山刨出来的一块石头。

一块非比寻常的玉石。

无人雕琢,却有鼻子有眼,形似满月的婴儿,天生地养。

任平生喜好下山云游,朝碧海暮苍梧,门下弟子都是他出门时捡回来的,山南海北打哪儿捡的都有,梅时雨便是他从极西北带回苍佑山的“昆仑玉胎”。

任平生收徒随心所欲,不是没有把一根芦苇收作徒弟的先例。

又捡块石头当徒弟,见怪不怪。

作为一块石头,梅时雨并不具备人生来就有的三魂七魄,最初只有些许懵懵懂懂的灵智,跟着任平生修炼了好多年,才全其魂魄。

这个“好多年”,具体是多少年,说不清,依李停云看,至少也有十年。

在他周岁的时候,梅时雨三五岁的样子,仍是迷迷糊糊,不通人性的;

在他八岁那年,梅时雨跟着师兄弟下山历练,俩人又见过一次,那时他被挖了灵根,凄惨的模样浑然不像是个活人,梅时雨已生恻隐之心,救了他的命;

在他十二岁那年,他第三次遇到梅时雨,对方已经是十六七岁、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言行举止挑不出一丁点毛病,想来魂魄早已健全。

有很多个瞬间,李停云都在想:梅时雨真不愧是块石头。

他不长心的。

可以温柔,可以善良,但缺少七情六欲,没有执念,没有心障。

更没有什么东西是他执着不肯放手的。

任何大喜大悲对他来说,都是过眼云烟,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

忘性这么大,一点也不像个正常人。

可话又说回来,平心而论,梅时雨比他李停云有人性多了!

大概,旁人宁愿相信,李停云才是石头变的,又冷又硬莫得感情。

也不愿意相信,梅时雨竟然不是人生肉长?开什么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