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捧着一杯花茶,由衷道:“令人感叹的虔诚。”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很难相信在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平稳的国家里,信仰的神明居然是战争之神。明明这里不缺资源也不需要战争,没有任何可以滋生信仰的土壤。
塔迈缓慢闭了闭眼:“嗯,你说得对。”
让教会外的陌生人看了笑话不是什么大问题,年迈的神父见惯风雨,并不觉得难为情。相较于尴尬,他更好奇孩子的态度。
温莎尔还在与人攀谈,她尽职尽责的执行塔迈的指示,甚至亲自去送了那几位塔迈点出名字的贵族,以至于现在暂时不在宴会上。
……看起来像个好机会。
拉卡斯特大公已经邀请安塔夫人开始跳舞会的第一支舞了,其他人也纷纷步下舞池,几乎所有人都动过了大公准备好的饮食,对那以往没有的幽蓝色赞不绝口。
塔迈偏头看了眼已经从饼干换到奶面包的孩子,抚了抚额角,忽而有点怀疑自己的直觉。
他不是没见过样貌年轻的非凡者,有些和“生命”“死亡”之流的特性挂钩,外貌长久的停驻在了最朝气蓬勃的时候,但他们仍会衰老,像是一块外表完好内里腐败的枯木。
但眼前的孩子不是。
在真正受到阻碍之前,塔迈暂时还不想询问这位不速之客的姓名,因为他未必能得到真的答复,记住孩子的主要特征,回去后再查也不晚。
神父眯了眯眼,隐晦的看了眼杯子里幽蓝色的花瓣。
根据他的经验,在刚沾染的一段时间里还不会有什么问题,事情会在一个月后突转直下,他现在有两个选项,第一个是暂时无视,回去汇报主教后再商讨对策。
第二个则是将一个月的时间缩短至半天乃至更短,借此尽快解决掉拉卡斯特大公的野心,顺便清洗一批信仰不太坚定的贵族。
如果是之前的话,塔迈会选前者,因为他不知道怎样缩短时间,但现在……他缓慢用手抵上胸口,试图询问高高在上的神明,尝试得到一份指点和帮助。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选第二种,早日把拉卡斯特大公解决,断了大公和任何教会的联系,避免事态一拖再拖,他总担心再发展下去会到难以挽回的地步。但理智又告诉他,他应该静候发展。
他修行的特性是“火焰”,这并不是他决定的。
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一场北帝国与安陶宛帝国的试探性战争中,领队的军官选择了投掷火石,点燃了城郊一大片的贫民窟。
那时的塔迈从熊熊燃烧的火焰里完好无损的爬出来,被战争教会带了回去,以庇佑战争遗孤的名义。自那之后,他发现他自己可以成为火焰燃烧的燃料,并以此控制火焰。
他还没有向可能知情的某位先生询问,但他至少可以猜测引起幽蓝色的是某种物质,那么思路明晰起来,燃烧掉花瓣。
幽蓝色物质不会在燃烧中化作“簌簌”而落的灰。
神父垂眸思考的时候,旁边的孩子从男仆那里接过两份切好的烤羊肉,焦黄的表皮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烤制的过程中刷了蜂蜜。
孩子把其中一份递给他:“您试试吧?他们都说好吃。”
塔迈:……
他心事重重的接过烤羊肉,现在有点怀疑这孩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了。
手心抵上杯子边沿,有一朵火焰无声无息在液体中燃烧,转眼便将其中一片花瓣烧尽。神父微微皱眉,聚精会神才感知到一点点特殊的遗留物。微小到很容易忽视。
不远处,一位绅士正在邀请他的舞伴。
“美丽的小姐,您的容颜令今晚的繁星都失色,就像是那几朵傲然盛开的玫瑰花一样,漂亮的幽蓝色和您的眼睛都很夺人心神。”
……又是幽蓝。
塔迈揉了揉眉心。
***
开场的第一支舞几近尾声,成批点燃的蜡烛将广场映的辉辉堂堂,安塔夫人离开舞池,取了杯酒。酒里也泡着幽蓝色的花瓣,公国的大公诚心诚意向所有人分享这一种类的玫瑰。
可惜安塔的神情并不好,仿佛能维持最后的体面只因为这是宴会,不能失礼。
拉卡斯特大公也取了杯酒,微笑道:“您心情不愉。”
安塔冷冷看了大公一眼:“您教养良好,幽默风趣,我没什么不愉的,只是难过于真正的问题得不到解决。”
她皱了皱眉:“您没有邀请教会的牧师和神父们,我看见了塔迈神父,但他没有上台致辞。”
“神父年迈,我自幼得他许多教导,只希望他能多休息,”拉卡斯特大公微微一笑,“您喜欢今日给您送的幽蓝色干花吗?”
提起这个,安塔勉强消气:“还可以。但税收比例您提的实在是太高,我无力支付。”
在场许多贵族都是这个态度。说绝对付不起倒也没有,但肯定要缩减开支,而这往往意味着生活质量的下降,谁都不想自己利益受损。
安塔轻轻嗅了嗅,又道:“说起来,您今日燃烧的香料真特别,令我感到春日从未离开,仿佛抬手一折就能折下一束花枝了。”
“能令您感到愉快是我的荣幸,”拉卡斯特保持微笑,“恕我失陪,那边还有几位先生。”
目送着大公离开,安塔收回视线,也许是昨晚没休息好,虽然下午小憩过一会儿,她仍觉得脑袋有些发昏,自然也没什么再跳舞的兴致。
她端着杯子,想往塔迈神父那里走,边走边漫不经心的想事情,于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位先生,是跟在大公身边出席的那个陌生面孔,也许是新雇佣的护卫。
她礼貌后退一步,嗅到空气中的香气,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等宴会结束后去向大公询问一二,当然,她没忘了礼貌道歉。
对方同样道了歉。
提着裙摆一路走过去,刚才看见塔迈神父的地方现在已不见人影,本还想从教会这儿旁敲侧击税收的安塔揉着眉心,缓缓坐了下来,四下一望,仍然没找到人。
她愈发觉得头痛欲裂,晚上的风携带着香气,轻柔吹拂过来,却像是利刃切割头颅。她忍不住尖叫一声,猛地站起身来,心脏“砰砰砰”地跳动着,杯子里的花瓣爬出来,在杯沿上托着脑袋看她,像一位位可爱的淑女。
好像有人过来问她怎么了,安塔夫人眯了眯眼,听不太清,她踉踉跄跄站起身挥了挥手——好像是酒醉。她似乎听见谁这么描述她,说她醉了酒,需要休息。
她很想说不是的,说她没喝几口酒,大公宴席上提供的酒液浑浊、辛辣,她不喜欢,但出口时又哭又笑,含含糊糊,组不成合适的词句。
她听见自己喃喃骂那些人蠢货,骂他们愚蠢,不知道今天宴席上的所有饮食都有问题,她抖得不行。她觉得自己魇住了,恶魔上了身,不然她怎么会吐出那么多陌生的词句?
她在心里祈祷,颂念着熟记于心的赞美词,她想她不会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虔诚,虔诚的祈求伟大的战争之神投来一点庇护。
她没见过战争,她只在圣经和福音书里读过,只在教会里修女神父们偶尔的交谈里听说过,她当然信仰战争之神,可她终究没有那么渴求战争的胜利……那么现在祈祷,也更像是被恐惧压垮了。
她怎么能说出来这么、这么荒谬的词汇?
明明幽蓝色只是一类漂亮的品种,她却说这会带来惨痛的死亡,她甚至精确报出了年份、地点,报出了那些死在这份影响下的人们,哪怕她不认识。
四下已经是鸦雀无声。
恐惧像无声的藤蔓缠绕着心脏逐步收缩,勒出淋漓血痕,视线里影影绰绰,安塔难以控制自己,她仰起头,只看见夜幕上的星星。
终于有人颤着声音说安塔夫人酒醉了,说的都是胡话,边说边示意人送夫人回去,但与他们一起保持沉默的拉卡斯特大公忽而又不沉默了,他神情严肃的站了出来,语调铿锵有力。
“事已至此,美丽的夫人小姐们,亲爱的先生们,我想大家应当都对米卡公国的历史有所了解……我们本来是归顺朵图靳帝国的,我们原本信仰的是生命之神,祂仁慈的赐予我们丰饶,赐予我们富足。”
有人大声道:“拉卡斯特大公!请您谨慎您的言行!”
“我谨慎一辈子了!”拉卡斯特大公空前的激动,“我的父亲、母亲都被教会杀了!只因为他们不听教会的话!现在教会还要以我的名义提高税收,逼迫我帮他们办事,只为了筹集钱财!”
“但您不要忘了!”有人高声反驳,“教会一直在努力令公国发展的更好!如果没有战争教会的支持,现在的米卡公国说不定早就不复存在、被自愿纳入朵图靳帝国的版图了。您说的那些,可能只是您对教会的误解。”
“是、是!战争之神当然是一位伟大而值得尊敬的神明,祂赐予了北帝国温暖,赐予了永远不会降落的旗帜,但就像是木柜会被腐蚀吃掉那样,战争教会不值得信任!”
战争教会执政已久,拉卡斯特大公也忍了太久,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他太激动了,激动到面容扭曲,但在场听他说话的其他人仍在踌躇,还有人隐晦看向唯一在场的教会人员——塔迈神父。
“塔迈神父,”大公于是缓慢的,将视线移向仍然神情淡定,安然坐在那里的人,“您觉得呢?”
“这是对神明的亵渎,”年迈的神父并不想多在口舌上纠缠,冷冷道,“你辜负了战争之神的恩赐。”
……
这些纠纷,安塔夫人有些听不清了。
她无力的坐在那里,时不时有人看向她又移开视线,或许这些贵族现在都很懵,难以置信温莎尔修女的好友,安塔夫人会对战争教会多有质疑。
……安塔自己也不相信。
好好的宴会办成这个样子……她看见拇指大小的、蓝色裙子的淑女们在她的膝盖上嬉戏,杯子里还不断有幽蓝色的花瓣摇摇晃晃爬出来,她竟觉得这很正常,甚至想捧起几位,喂养以食物。
最后好像有孩子靠近她,声音略带忧虑:“您还好吗?安塔夫人?”
陌生的声音,安塔夫人不想理会,她注视着自己膝盖上翩然起舞的小淑女们,却又看见这些修女正一步步消散,后退成沉浮的花瓣。
她听见孩子又问一遍:“您在看什么?”
安塔夫人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她愣愣接过孩子手里的玩偶,柔软的风吹起她的衣角,眼前的一切都随之清晰起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才做了什么,猛地站起身。
但已经没有人在看她了。
拉卡斯特大公情绪激动,支持战争之神的贵族们也空前愤怒,恨不得抓起桌子上的餐具就捅过去,只剩下她眼前这位,这位好像完全置身事外的孩子。
“谢谢……”她抱紧玩偶,忽而道,“您,您是战争之神的使者吗?”
她确信她被恶魔附身,控制住了心神,现在那恶魔还企图影响别人,她应该去找教会求助,找温莎尔修女……温莎尔修女不在这里也没关系。
能让她恢复正常的一定是神明的使者,毕竟她在心里祈祷了那么多遍!她还给教会捐了很多,捐了不菲的数字……或许她捐的还不够多。
安塔想。
如果……如果……她明天一定要再去教会,追加一大笔投资。
孩子沉默了下,在夫人的殷切期盼里摇了摇头:“……不是,但您是这样的虔诚,我想战争之神一定始终注视着您。”
这样啊。安塔夫人并不失落,她记得神明指点信徒都会采用隐晦的暗示方式,是她询问的太直接了、太莽撞了。
她说:“那……那您叫什么呢?”
孩子愣了一下,好像在思考:“……应该是约书亚。”
安塔眨了眨眼,什么叫应该?
自称约书亚的小绅士叹了口气,坐到她边上:“约书亚·奥尔斯顿。您叫我约书亚就好了,安塔夫人。可以把我的玩偶还给我吗,它有点急了。”
玩偶也会急吗?
安塔低下头,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抱紧的是别人的东西,正要把玩偶递回去,忽而看见一枚红玛瑙似的、镶嵌在上面的东西转了转,活像一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