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响声,是和她一起前来的婚约对象敲响了卧室的门,优瑟尔琳垂首拉上窗帘,坐上柔软的床榻后才轻声:“请进。”
她的婚约对象看起来有些憔悴,这是理所应当的,毕竟是被污秽袭击过,也曾短暂的丢过生命,只是仁慈又伟大的存在一视同仁,眷顾了所有悲惨的生灵。
优瑟尔琳适时咳嗽了一声,柔弱道:“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我变成了一张干瘪的人皮,过程痛的人浑身发颤,然后,又是一个美梦,我梦见璀璨的星光耀眼夺目……”
显然,她的婚约对象遇上了和她描述中几乎一致的事情,从对方骤变的神色中就可窥见一二,不过优瑟尔琳并不打算详述,她只是轻声道:“这真是个讨厌的梦,您说对不对?亲爱的……伦温尔?”
席曼王国埃尔金斯家族明译尔公爵的继承人,伦温尔,在继承公爵爵位后,他和王室的优瑟尔琳公主定下了婚约,如果不出意外,两人将在数月后完婚。
伦温尔涩声道:“您说得对。”
那明显是出事了!他真是万万没想到安斯特小城镇出事也就算了,朵图靳好好一个帝国,王都!王都这样的地方居然也能出事!教会都是一群废物吗!
好在他美丽的未婚妻自己就将这一切归为了梦境,省去了他解释编造歪曲事实的功夫,他只需要耐心应和几句,加深公主的这一印象,再关心关心公主的病情就可以从容离开。
优瑟尔琳轻言细语:“您看起来有些疲惫……抱歉,是因为照顾我吗?我确实很少来这么远的地方,病的有些重,实在是辛苦您了。”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照顾病人确实辛苦,但伦温尔毕竟是教会直属,哪有普通人那么脆弱,宫殿里更不是没有其他人服侍,他只是疲惫于刚才的突发事件。很难描述那些藏在黑红色雾气里的诡异东西,只能说,伦温尔简直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那里。
他道:“您说笑了,我并没有付出很多,相较而言,服侍您的侍者才是您应该感谢的对象。”
优瑟尔琳似笑非笑:“您真不是一位好的婚约对象。怎么不见您的妹妹?我是说,黛丽尔小姐,我明明记得她提过,说她路过朵图靳时,会记得来参加收牧日。”
黛丽尔来朵图靳……别了吧,这和羊入狼口有什么区别。伦温尔道:“她现在在北帝国。您知道的,那里的冰雪很漂亮,黛丽尔很喜欢,她也许暂时不愿离开,会想在那里多住一点时间。”
这说辞已算得上无懈可击,优瑟尔琳继续轻声细语:“这样啊,愿她能玩得开心。您去看收牧日了吗?”
……根本没去看,甚至昨天晚上还偷偷藏了身份去插手教会调查以至于今天一直在补觉的伦温尔顿了又顿,简要描述了盛典都会有的东西,然后就想结束这个糟糕透顶的话题。
他美丽的未婚妻也似是看出了他的为难,体贴的带过了这件事,笑着道:“您准备什么时候去拜访纪评先生?我记得您有提过,他教过您许多,现在有缘分遇上,若不去拜访,实在不礼貌。”
这个问题远比之前的所有话都要更令人为难,伦温尔根本不知该如何作答,最后只是含糊道:“我明白,但要等您病愈,您现在感觉如何?”
快说不如何或者很糟糕吧,这样他就能顺着话题往下委婉谢绝拜访纪评先生的提议,否则真要一个人去见那位看似温和宽容的长者吗。
优瑟尔琳却没有如他的心意,而是微笑:“我很好,感谢您的照顾。”
她读出来伦温尔的态度,心下略微惋惜,她本来还打算和伦温尔一起去拜访,这样既有借口,又不必担忧纪评先生不愿见她。结果伦温尔并不积极。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
优瑟尔琳前倾身子,柔声道:“我们后日去拜访,怎么样?在启程离开朵图靳的前一天,那时收牧日也将要结束了。”
这实在是个好时间,好到伦温尔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绝或是推诿,他顿了又顿,强颜欢笑:“当然,我都听您的。您选择的时间点也很合适,正巧我们拜访完纪评先生,第二天就能回席曼王国。”
他笑了,于是优瑟尔琳也微笑,感慨道:“其实我不是很想回去,不太想见我那位继位的哥哥,我猜他大概也不想见我。教会推上去的愚蠢傀儡……”
“——等一下,”伦温尔不得不出声打断这句话,“您的哥哥虔诚的信仰着海神,自然会对教会多有照顾,您说笑了。”
“那么,”优瑟尔琳笑吟吟的认错,“您说得对,是我多说话了。”
实在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伦温尔起身去调整蜡烛,他吹灭了两盏,出声询问:“我灭了两盏灯,您需要休息吗?今晚会有宴会,当然,您如果去不了的话也可以,他们都知道您发了高热,不适合出席。”
宴会?出了事居然还有心思办宴会,优瑟尔琳觉得这事实在好笑,便也真的轻轻笑了笑:“感谢您的体贴,祝您在宴会过得愉快。”
门再次被伦温尔轻轻关上,优瑟尔琳坐在床上,盖着柔软的被子,身后靠着的是柔软的羽毛枕,她安静看着空荡荡的卧室,猜测今天一整天直到晚上都不会有人来打扰。
伦温尔肯定会和海神教会搅和到一起,至于服侍的侍者……没有她的允许,不会有人敢敲门进来。指尖挑起一缕发丝,优瑟尔琳叹了口气,慢吞吞从枕头下面取出一沓文献。
那是之前就已经通过某些手段送过来的,乱七八糟,什么样的都有。蜡质的绸布的乃至人皮的,岁月在这些乱七八糟的材质上留下痕迹,成为它们被称为古文献的勋章。
优瑟尔琳拿到的是原本,她摊开这些东西,随意扯了件绒毯披好,又抬起手,纸笔凭空浮现而出,落上她手心。
“唉,”她有些倦怠的打了个哈欠,微微弯了唇角,“早知如此,真不该来朵图靳。”
……
同样觉得自己不该来的还有索斯德,他获得了身体的掌控权,刚刚才从一场漫长的“长梦”里醒过来。当然,他认为那不是梦……那只是仁慈温和的存在模糊化了污秽,给予了脆弱的生命缓冲的空间,避免普通人的失控。
梦里加速流逝的时间促进了生命力的极速衰退,也促进了知识的飞速流失,毕竟褶皱皮肤包裹的血肉躯壳承载不下那么多的知识,就像是拇指粗的水杯装不下更多的清水,过满则溢,会流失也是理所当然的。
……但他亲眼目睹了一场璀璨至极的星光,恢宏光辉之下,时间回归原位,一切重新回到最初的样子,那时群星光芒熠熠,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这是某种意义上的亵渎。
在很多古老的文献里都有写过,越古老的存在往往规矩越多,需要人提起心神,处处谨慎小心,以免看见了或是听见了什么不该知道的,又或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由此而生的惨剧更多。
索斯德当然不会犯这个错。他甚至先一步掐灭了自己所有下意识的联想和推断,试图让自己尽量保持无意识的状态,以此避免可能有的牵连。
最后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的时候,有人提着裙摆,推开了门。是芙罗拉。小公主的神情很有几分失魂落魄,粉紫色的眼睛映着熠熠的光,颜色温柔的不可思议。
这样罕见而漂亮的粉紫色,索斯德一共只在三个人身上见到过,第一个……他不愿回忆当时的一切,第二个是舒温夫人,第三个就是眼前的芙罗拉。
他顿了顿,有点诧异芙罗拉的折返,不明白对方现在是个什么状态,正要说话的时候,听见芙罗拉道:“她说你是真理高塔的第七席。”
她?谁?
索斯德一瞬间想到了某种可能性,眯起眼睛打量芙罗拉,推测这位小公主现在的心情恐怕相当糟糕。他不是没见过类似的情况,某些高位格的存在总会有些“衍生品”,就像是带有不同记忆的另一个自己。
他忽而想起来安斯特那日宴会上匆匆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小小姐,又看向略有些恍惚的芙罗拉,没有立刻出声。
他在静候对方的下文。
芙罗拉提着裙摆在他对面重新坐下:“我想……”
后面的话仿佛有点不太合适,又或者是略有些违背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芙罗拉轻轻咬住嘴唇,终于还是破罐破摔:“我想和你一起。我想离开皇宫。”
她似乎真的是有备而来,又似乎是知道了很多事情,甚至在和索斯德分析利弊:“真理高塔的成员范围广到囊括各位神明的信徒,也包含许多贵族,乃至安陶宛和北帝国的皇室,三大帝国内,只缺少朵图靳,而我是朵图靳帝国皇室公主。”
所以,她很合适,真理高塔需要她,她也需要真理高塔。
索斯德总会在这种时候讨厌起首席平衡各种派系的强迫症,他顿了顿,问:“……为什么你会想离开皇宫呢?据我所知,朵图靳帝国的皇帝很宠爱你。”
因为什么?
因为向往皇宫外的一切,向往自己未曾见过的精彩,还是因为过往的一切都蒙上了厚重的阴影,所以想暂时离开去探访真相?
帝国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其实只是个衍生出来的玩偶,所有的记忆和生活都虚幻的是一场随手就可以戳破的泡影,这样大的打击,理所应当会激发人的追寻欲望,去努力寻找真相。
这无论怎么说,都说得通。
芙罗拉抿紧唇,轻声道:“因为向往未知的一切,因为渴望真相,因为……因为觉得自己生在琉璃盏中,不辨世间万般疾苦,所以想亲眼去看一看。”
亲眼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真正的样子。枯萎也好,烂泥也罢,总归是琉璃盏里不会养着的东西。
过往上过的所有课程都在这一刻凝成了这样一段话,芙罗拉抬起眼睛,却没能在索斯德眼里看见熟悉的动容。
她于是想起来,索斯德是真理高塔的第七席,不是那些贵族爷爷,离开了朵图靳帝国皇室这层身份的光环,没有人会因为她的话而动容,去感动的夸赞她真是个坚强又愿意努力成长的小公主。
不过,赞美之词听的太多,她已经不太在乎了。唇角轻轻弯了弯,芙罗拉垂下眼睫,道:“……她想见我。”
什么向往啊追寻啊……都不是。
她在满满当当的课程里,学过神学、算数、礼仪、舞蹈、外语,自然也学过律法、军事,她的父亲宠爱她,也希望她能有自保的能力,而不是做一朵美丽娇艳的花。
“只因为她想见我,而她不在朵图靳帝国,也来不了,所以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朵图靳去见她。”
话说到这一步,索斯德彻底明白了芙罗拉的性格,干脆也扯开了说:“你应该去找纪评先生。”
他的意思显而易见,没有纪评的首肯,他不会轻易插手任何可能有关联的事。这在芙罗拉的预料之中,她接着道:“我明白。”
她真是生了一双好眼睛,水波潋滟就荡在眼睛里,嗓音甜美柔软,轻言细语:“我会去见他。只是想先问问您,愿不愿意另收个弟子。”
索斯德:“……为什么?”
“啊……”芙罗拉有点意外索斯德会问这个,“因为是她说的。她希望我和您一起,如果您要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
……
日光其实并不刺目,绿叶摇曳着投下一阵阴影,在安静等待索斯德答复的时候,芙罗拉百无聊赖,碾下花瓣,忽而想到了以前。
若说只是,那个“她”想见她,其实也不太准确。也许……也许还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她还有些好奇,好奇掺杂着沙砾的黑面包,到底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