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普尔特安主教很清楚真理高塔的行事作风,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所以许多大事件背后都会有他们的身影,有些只是参与者,也有些,干脆就是主导者。
……而他们只轻描淡写将这一切冠以“真理”之名。
乌普尔特安主教直视泽西卡,道:“现在,真理高塔和教会的恩怨上会再记一笔,永远记下这一天……我猜猜,你应当是真理高塔的第十二席?据我所知,十二席的位子是换的最频繁的,正适合你。”
泽西卡:……
他微笑:“您猜错了,我不是,我甚至不在十二席之列,如您所说,我还只是个孩子呢,一个过分天真过分自信的孩子,您真是高估我了。”
高估?乌普尔特安不敢低估真理高塔里的每一个人。真理高塔能在多方抵制的态度下仍游刃有余至今,这本身就是实力的象征。
信徒的低声吟唱混乱无序,残破带血的字字句句回荡在雾气里,也回荡在主教的耳边,蓬勃的生命力在与某种莫名的力量抵抗、消磨,余光里,尊贵的西西伊农阁下早已昏死过去……只有心脏还在跳动。
假如再不施以救治,也许西西伊农会老死、病死在这里,再经验老道的尸检官也难以从这具暮气沉沉的身躯上寻到半分外伤的痕迹,于是死因会被轻易断定。
乌普尔特安主教缓慢闭上眼睛:“我听说,西西伊农阁下与纪评先生是好友,他们在可怜的莱尔先生的葬礼上相识,又在易林尔斯公爵府上相谈甚欢。”
死神的信徒已经被纪评先生安排人处理掉了,相应的代价是两位执牧……也许那位来历神秘的纪评先生是因为白蝶的冒犯,又也许,他并无意针对蝼蚁,只是执牧不够懂事。
乌普尔特安主教倾向于后者。那位纪评先生,是位难得的,身居高位也仍挂心普通人的存在。
……真理高塔的十二席当中,也有人符合这个特点。
他们爱惜普通人,爱惜可供他们传播真理的载体,所以他们亲切可亲,在达成目的之前就像是一位再平和不过的朋友那样,耐心周到的应对所有事情。
所以,海神教会出于友谊主动提供的资料里有写关于纪评先生的推测,推测他是真理高塔的第五席,推测他是中立善良,推测他信仰的存在极有可能只是随口的妄语。
但也只是推测,有关纪评的所有记录只能追溯到十几个月前,在那之前就是一片空白,仿佛这个人是突然出现在了安斯特,又突然在那儿定居了足足一年……可世上的所有事情都总有起点和终点,有支撑它们存在的种子和土壤。
于是文职人员开始比对所有资料,尝试在字里行间找到有关对方的只言片语,从当前世代一点点往前回顾,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这很不可思议,但又没有那么令人震惊,乌普尔特安主教只是控制不住的想……也许纪评根本就不是什么真理高塔的第五席,也许……这是一位历经了数个世代的存在呢?
他神秘强大、温和宽容、博学广知,所以理所当然,他从没在时间里留下过任何痕迹。
没人记得他的名字。
……
纪评迷路了。
这不是他的错,是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遮蔽视线遮蔽的太厉害,再加上他本来也对路况不熟悉,在第二次路过用以做标记的眼睛后,他把红眼珠子捡起来,轻叹了一口气,笑着自言自语:“第一次这么认不清楚方向。”
他自认方向感还行,也能记住走过一遍的路,万万没想到还有迷失方向的一天。认不清楚方向倒不是什么大问题,毕竟玛瑙还能感知到它的眼睛在哪儿。纪评顺着玛瑙指的方向往前走,垂在旁边的一截树枝上绿叶青翠欲滴。
其实并不是所有路都会种植树木,像这种东西,往往需要足够的空间和土地,也需要足够的人力来维护。纪评隐约记得通往广场的一条大道旁就种着很多绿植,他也是根据绿植走的路,却没想到好好的路居然还能绕回来。
似乎隐约看见了宏伟的建筑轮廓,纪评慢慢停下脚步,听见了错综复杂的喃喃声。那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疲惫而麻木的嗓音一遍遍重复着既定的词句,内容古怪难辨至极……不像是朵图靳语,更不像是通用语。
纪评抬手捂住耳朵,声音没变小,他又晃了晃脑袋,最后确认自己没幻听,果断开始摇人,顺便准备找个一般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他很快物色好了地点。
教会的告解室。这里一般被视为神圣和隐私的地方,专门用于信徒和神父之间交流,教会也会设置标识表明该房间被使用,并要求别人尊重这种隐私性。
……当然,尽管有这种规定,但要完全避免误入的情况还是比较困难的,毕竟门也锁不死,好在可以让玛瑙帮忙堵门。
看热闹比不上正事重要,纪评换了个方向,听呓语指挥走了小路,一路靠着墙往前,顺利找到了一间空着的告解室然后挂上有人的标识,并回身关上门。
一直乖乖顺顺的小塔愣住了。
这算什么?去别人家教会里……怎么会有人比首席还嚣张……不不不……小塔,你不能这么想,也许纪评先生是有别的打算,比如说准备向生命之神祷告?
好像也不对。
……
远在告解室外的某个地方。
“砰——!”
碰撞间杯盏倾倒,洒落下来的蜂蜜酒浸湿了柔软的地毯,幻化出来的镜子虚影被失控的公主搅散。芙罗拉失神的盯着镜子消失的地方,下意识抬手捂住眼睛。
抬到一半的手顿住,粉紫色的瞳孔渐渐被墨色侵染,她缓慢偏过头,望向了窗外的黑红色雾气。那些东西没能闯进来,因为在她的对面,真理高塔的第七席正在设屏蔽的文字。
微光流转在熟悉的文字上,芙罗拉轻声念出那个略有点生涩的发音:“守护。”
名为守护的文字赋予了使用者守护的力量,守护的范围则是这整个房间,以至于雾气在外踌躇,迟迟不能攻破、不能彻底覆盖这里。
这还是索斯德第一次使用纪评先生教授给他的文字。毕竟学习得来的力量总需要时间来沉淀和消化,也需要使用者慎之又慎,竭力避开可能出错的任何细节。
索斯德没想到芙罗拉会认出来,一顿,有点诧异的看了眼芙罗拉,猜测现在这位应当有着午夜提线本体的绝大部分力量,于是再次提高了警惕。
但芙罗拉没有动手的意思,她只是凝视着那两个符号看,娇美的脸庞上不见笑意,只有近乎冷漠的打量:“……这是谁教你的?”
索斯德正要说话,忽觉有丝线缠绕上他的四肢,封住他的唇舌,他在这控制下难以动弹,只能报出对方想听到的答案:“纪评先生。”
芙罗拉嘴唇颤了颤。
她仍安静坐在那里,本就奢华的裙摆似是又添上了许多细节,缠有绢花的绸扇别在腰间,夸张的裙纱层层叠叠,金线勾勒出图案和花边。
芙罗拉又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索斯德很想说只是有缘认识而已,但他难以控制自己开合的嘴唇,最终报出来一个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答案:“……他是我的老师。”
这个答案仿佛比前一个还惊人,女孩子微微放大瞳孔,水波潋滟就晃在里面,她很快又调整过来,牵了牵唇角:“这样啊……我……”
红色的丝线自行断开,索斯德重新获得了自己的掌控权。
在他对面,芙罗拉视线有点空茫,语气也轻轻的,带着甜美的微笑,轻声道歉:“索斯德爷爷,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点震惊,我以为……”
以为什么?
芙罗拉咬住嘴唇,甚至提起裙摆站了起来,仿佛真的深感歉意那样,低头鞠躬:“我不知道……索斯德爷爷,您能不能……不要和他说?我……我不想哥哥知道。”
索斯德试探道:“您是说……纪评先生?”
这疑问的答案显而易见,芙罗拉慢慢舒展开轻皱着的眉头,轻声:“……是。是纪评哥哥。”
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再次吐露出来时,她竟觉得一种说不出来的生涩,仿佛锈迹的齿轮用血来润滑,粗糙的摩擦声刺耳欲聋,她很快仓惶偏头,急于转移注意力似的,再次看向窗外翻腾着的雾气。
那是她熟悉的东西。人总会在熟悉的事物里寻找安心感。当然,对于芙罗拉而言,这事物不能给她安心,她只是不想再继续刚才的话题,所以她道,很有礼貌地称呼那些雾气:“……爷爷?”
……乖巧礼貌的孩子总能让大人满意。
索斯德听见了那称呼之前的发音,但没能明白那发音的意思……应该是某些他尚未掌握的东西。他于是准备出声询问,才堪堪发出第一个音节,忽而忘了自己准备问什么,只见芙罗拉重新看向他。
芙罗拉抿着唇微笑,样子乖巧柔顺,正像是皇室惯有认知里的芙罗拉公主,嗓音也甘美:“您还没有答应我刚才说的事情……您不会对哥哥说的,对吗?”
这哪里算疑问呢,几乎是确认了。索斯德恍恍惚惚:“是的,小芙罗拉,所有人都会喜欢你的……纪评先生也会。”
“虽然总觉得太笃定的话一向不可靠,但既然是您说的……”芙罗拉提起裙摆,推开门,回头笑道,“那就谢谢您啦,索斯德爷爷。”
索斯德下意识出声阻拦:“您不能走。”
“……不,我可以走,”芙罗拉注视着他,轻声道,“您只是担心我,才不希望我独自离开的,对吗?但我不会出事的,您对此很放心。”
索斯德仍觉得不对,偏偏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倾洒的蜂蜜酒散发出细微的甜腻气息,他恍然间想起来第五席种的花。
准确来说,是之前那位小五,是前任的第五席。
小五加入真理高塔的时间不算迟,也不算晚,他有信仰的神明,也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真理高塔只是他用以借助力量的工具,是为他种种行径做出遮掩的借口。
不会有人去尝试合理化真理高塔的所有的事,否则真理成了首位,又置神明于何地。索斯德从不在意这些,他只是想起来那些可怜的花,他想,小五一定没有预料到自己的死亡,自然也不会提前照顾好一切。
那纪评先生呢?
索斯德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他在不经意间被别人主导了思维而不自知。他早该想到的,若纪评先生确实有意安排,单靠他,如何留得下芙罗拉?
门被轻巧关上,索斯德叹了口气。
算了……也不是第一次没办成首席交代的事了。真理高塔暂时不能回去了,朵图靳也得想办法赶紧走,命运教会现在这位主教不太好糊弄,至于之前停留的地方,海神教会那边已经开始警惕自己了,暂时不能去……
索斯德揉着眉心头疼地想,首席现在要求“低调”,这就意味着不能和教会爆发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冲突……这也是他会答应命运教会前来朵图靳帝国,想办法诱导生命教会信徒情绪的原因之一。
实在是找不到合理的、拒绝的理由,倘若直说不想来,恐怕主教就要亲自来真理高塔请人了。
……
宛如腐烂的血肉上开着花,甜腥味的花香在雾气间散开,有什么东西在嘶哑的叫,漆黑的鸟飞过小巷的间隔,芙罗拉弯下腰,捡起一张不知被谁遗忘在地上的诗歌。
诗歌旁边躺着一张枯瘦的人皮。褶皱的皮松松垮垮搭在坚硬弯曲的骨骼上,就像是孩子穿了大人衣服那样的不协调。
芙罗拉忍不住看了那张人皮一眼,又看了看自己……这算不协调吗?过于厚重的、奢华的裙摆和纤瘦的骨架……她不该走这么快的,她应当留下来,再多问几句。
问索斯德爷爷,问她这样,是否算是,寻常意义上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