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完了葬礼的事情,纪评跟着索斯德上楼。
小帕托缩在书房角落里,耳朵和尾巴都蔫巴巴地垂着,看起来确实是相当的萎靡不振……是不是生病了?
纪评立刻排除了这个想法,索斯德爷爷家中定期会有医生上门,如果真的生病,医生肯定能看出来。
他走到角落里把小帕托抱起来,温柔抚了抚,感觉怀里的小东西在发抖……是错觉吧,屋里这么舒服。
蜜蜡幽幽,四下似乎还点了熏香。
他抱着小帕托在索斯德爷爷对面坐下来,看见索斯德爷爷捧着那本《饲犬全录》,愁眉苦脸地说:“那日从宴会回来后就一直这样。”
他打量着小帕托,又笑呵呵地道:“不过它现在似乎精神了点。”
纪评沉吟须臾,道:“也许是缺人陪着玩了?”
索斯德爷爷年纪这么大了,不可能还陪着狗去跑,德曼先生呢,成日里又很忙,大概也没时间。帕托这么活泼爱闹,老缩在院子里拔草也没什么意思。
他道:“帕托是个活泼的孩子,大概也不喜欢总困在家里,会想出去跑跑。”
索斯德若有所思点头:“你说得对,我会注意的。”
是他先前疏忽了,恶魔犬都爱鲜血与火焰,自然也应当喜欢自己捕猎,怪他圈养的太狠,把捕猎本能都圈养没了。
会不会影响血统?失算了。
他有点担心,又有点感激纪评,问道:“你觉得,我让佣人陪它玩玩呢?唔,多找几个。”
不然吃完了怎么办。
纪评表示赞同,道:“还可以做点玩具之类的,我记得码头附近就有定做玩具的工匠,可以做个骨头,或者飞盘?”
“啊,就是那位工匠并不是长期定居安斯特,但他近期也要回来了。”
纪评说着,温柔抚摸着怀里的狗,深色瞳孔里映着烛火轻晃,语气也温和:“您也可以陪它玩玩,飞盘呢,丢出去,再让帕托咬回来就好,还可以顺便增进感情。”
也是个好主意,锻炼锻炼敏锐度和奔跑力。索斯德边想边谨慎问:“你觉得,什么样的飞盘或者骨头合适?”
“差不多就行吧,适合帕托的最好,骨头倒是……”纪评想了想,“结实一点的最好。”
也不知道帕托啃咬力如何,若是骨头玩具还没咬几天就裂了,那真是令狗难过。
索斯德陷入沉思。
结实一点的?对于恶魔犬来说,足够结实的东西只有一些难到手的“污秽”物品,其中和鲜血火焰有关的更是少之又少。
等等!
纪评先生刚刚是不是说让他去码头找工匠定做?
索斯德瞬间激动起来,轻咳几声按捺住自己,问:“您刚才提到的那位工匠,是您的朋友?”
纪评“唔”了一声:“这个,他在我这里有过委托,所以我对他有所了解。”
他以为索斯德爷爷是不信任陌生工匠的手艺,毕竟一般人定做什么东西都会有固定的合作对象,对于从前贵族出身的索斯德爷爷就更是如此了。
听说这间书房就是出自王都某位名家之手,可惜那位名家名字太长,纪评没记住。
思及那位工匠,纪评笑着道:“请您相信我,虽然他名声不显,但他的手艺真的很好,而且他接的活也不止定做玩具或者家具之类,很多东西都可以做。我现在的背包就是他做的。”
谈起自己的背包,纪评还是很满意的,容量大看着小,外形也美观,还很耐脏,几乎不用洗,更重要的是,背起来也很轻。
索斯德一惊。
他当然对纪评先生的背包有印象,说实话,那真的很难不印象深刻。因为一般“污秽”物品都有严格的保存措施,随意一放指不定就要出事,可能互相影响着就失控,偏偏……
偏偏纪评先生的背包明明看起来普普通通,所有东西却都能在放进去的瞬间销声匿迹,乖乖巧巧,安安分分。
他一开始以为是纪评先生的位格压制,直到后来有一次撞见纪评先生随意把包放下转身去买东西后,才意识到位格压制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这背包也不普通。
是他看走了眼。
而能制作出这样一个背包的工匠……至少也得是个第二梯队起步,否则根本不可能连他都感应不到任何气息。
当然,真理高塔里也不是没有能做东西的存在,只是那位第三席素来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旁人开再大价格也难得他垂目,甚至联系都联系不上,只有首席使唤的动。
索斯德就铩羽而归过不止一次,后来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去找了首席出面才终于得偿所愿。
当然,首席借此敲了他不少东西,他很心痛。
纪评道:“我包还在院子里,您想看一下吗?我是真的觉得他手艺很好,可惜为人不太喜欢说话,是以没多少人知道。”
“不用了,”索斯德强颜欢笑,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看纪评先生带着的东西,只道,“我记住了,感谢你,我下午就去。”
“下午就去?那倒不用了……”
“是太晚了?”索斯德心里一突,几乎立刻便要起身,“那我现在就去。”
“不是,不是,”纪评笑道,“索斯德爷爷,我知道您疼爱帕托,但他现在不在安斯特呢,他应该是今晚搭船回来,您可以明天早上去。”
索斯德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太紧张了,忘了纪评先生前面刚刚说过,那位工匠并不是长期定居安斯特。
“我与他也许久未见了,”纪评想了想上次见面的时间,只觉得恍如隔世,“我当时甚至不是在安斯特遇见的他,是在……唔,也有大半年了,不知道您还有没有印象了,我当时外出了足有半月。”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历史上出了名的典故不在少数,那时的纪评挑挑拣拣,最终选定了这个,因为他觉得,代入这里的世界观,这件事如果真有类似背景,恐怕会很有意思。
……事实上确实很有意思。
思及那次遭遇,他轻咳一声,委婉道:“那里的飞蝶很多,很漂亮。”
丢了脑袋没了翅膀,只留下身躯麻木的在空中蠕动,一只尚且容易接受,但若是成千上万只……那真是,盛况。
更何况还有不知名的眼睛尾随……
纪评头痛揉了揉眉心,不愿详细描述自己的遭遇,匆匆带过,道:“我是在那里偶遇这位工匠的,后来又在安斯特的街头撞上,他初来乍到,有事委托,一来二去便熟悉了。”
……
安斯特,码头。
历经过封锁风波的码头已然恢复了原本的盛况,忙忙碌碌热热闹闹,又有一艘货船停靠在码头边,等候的工人一拥而上抢着搬运。
等到人流散尽,顺路搭乘的客人终于逮到了空闲的机会,拖着自己的行李下了船。
那是一位面容刚毅深邃的客人,肤色微微黝黑,浓密的眉毛仿佛两道墨线落在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岁月无声沉淀在眼角的细微皱纹间,带着点细微沧桑感。
他穿着一套破旧的工作服,和一双已有些破损的皮鞋,身材高大健壮,肌肉线条分明,默不作声拖着身后足有两人高的行李,双手粗糙而布满老茧。
有人骤然被挡了光,回头就要骂,骂字才出口,看见他时又自觉收了声,乖乖闭嘴后退。
货船的船长追出来喝骂他:“蠢货!孬子!你还没付款!”
他木然回过头,视线敛在破旧帽子之下,神情看不分明,旁人只看见他微微动了动唇,嗓音粗犷低沉,仿佛从胸腔间发出的低吼:“付了。”
船长恼怒:“你他娘的什么时候付了!以为到码头了我拿你没办法了是不是!信不信我丢你下去喂鱼!”
“就是付了,”他很坚持,“上船前,你说的,一金粒,我给过你。”
“什么一金粒!”船长冷笑,“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搁这儿癞蛤蟆叫呢?早就不是了!我告诉你,现在是十金粒!你不补齐,今天别想完整的出这个码头!”
黑货船顺路带客人,临时涨价是常有的事,左右上了货船命不由己也反驳不了,虽然这不太好,但勉强也算双方认可的交易,是以除非货船踢上了钢板,否则一般没什么人管。
他对着船长说:“你骗我。”
眼看着手下的人也下了船,船长这时候冷静点了,气定神闲:“随你,十金粒就是十金粒,一分都不能少,你看看你那么大的行李,我收这个数都是便宜你了!”
明明已经被人包围,可怜的客人看起来却没什么反应,只又动了动唇,木然道:“违反公平交易……另一方定责,责你,应死。”
这声音很轻。
船长没听清,张口又要喝骂,却忽而觉得有撕裂般的痛感从四肢蔓延上心口,有虫子在血管里爬,在噬咬、在争抢,周而复始……他动不了,出不了声,一切都在无限拉长……
惊恐和惧怕困在方寸之间,情绪冲荡的再剧烈也挣脱不了肉体的束缚,直到他发疯、失去理智,于是时间流速恢复正常,看似没有尽头的折磨到了终点。
他猝然倒下,鲜血一地。
“——船长!”
今日码头,只死一人。
……
拖着巨大行李的客人木然转身,背对着码头的骚乱动静,一步步往安斯特的方向走,行李上的金属片来回碰撞,在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色泽……
他喃喃自语,神情严肃。
“公平交易,但愿这次,纪评先生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