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
玛丽夫人姗姗来迟时,脸色略有些苍白。
她挽着自己的丈夫,端着酒,正在挨个问候前来的客人,提及为什么会来迟时,便抱歉笑笑,坦言是略有倦意想小寐一会儿,却不想睡过了头不说,还没有人叫她。
这时便会有过来人笑着打趣她身旁的丈夫,再关怀几句要多休息,最后杯子一碰,宾主尽欢。
来的客人很多,一一问候花了不少时间。
玛丽夫人同丈夫这样一路笑着,等终于来到纪评面前时,她深吸一口气,刚要表达感谢,事先打好的腹稿却忽而卡在喉咙间,视线无法控制,先一步移向旁边正在吃饼干的小小姐。
小小姐乖乖巧巧坐在那里,姿态优雅,连捧着红椰汁喝都像是在仔细品茗,几乎要让人以为那是什么上好的酒品。
纪评不动声色侧身挡了挡,笑了下,客气问:“玛丽夫人,怎么了吗?”
“我……”
玛丽夫人一时难以回神,倒是她挽着的丈夫绷紧了身子,紧张道:“这位小姐实在漂亮,犹胜无数宝石。她是您在远方的妹妹?此前……此前似乎没有听您提起过。”
纪评从侍者的托盘里端起一杯酒,与他碰了碰,笑着道:“早上刚刚结识。我替她感谢您的赞美,科则先生。许久未见,您看起来风采依旧,祝贺您封海。”
玛丽夫人僵硬收回视线,颤着声音道:“我觉得这位漂亮的小姐有些眼熟。”
她竭力笑了笑,挽住丈夫的手不自觉用力:“抱歉,失礼了,我刚刚在梦里见了一场美丽的戏剧,还没能彻底清醒。”
纪评保持微笑:“我明白,玛丽夫人,您这几天太过劳累了。”
玛丽夫人匆匆垂下视线,不敢看他:“感谢您的理解和帮助,希望您……和您身边这位漂亮的小姐能对今晚的宴会感到满意。如果你们有哪里感到不快,请务必告知我。”
纪评:“当然,您太谦虚了,今晚的宴会足够完美,我想再挑剔的人都难以对此发表任何批评。”
玛丽夫人笑着点头。
小小姐吃完了饼干,仍然坐在那里,本来在慢慢抿着红椰汁喝,喝着喝着,视线不自觉就移向了纪评端着的酒。
告别了玛丽夫人和科则先生,纪评随意把酒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注意到了小小姐的视线,只好叹了口气,耐心道:“你红椰汁喝完了么?要不要换杯其他的什么果汁?”
刚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衣摆被什么东西拽了拽,一回头,正看见一条小小的触手飞快缩回背包,只在外面露出一点点尖角。
是玛瑙,玛瑙有事找他?
小小姐捧着红椰汁:“谢谢哥哥,还没喝完。”
她歪了歪头:“哥哥,你要出去吗?”
正有此意的纪评:……
玛瑙没给他传呓语,他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意思,自己也没直接脑中交流的能力,就想出去问问。
他尴尬咳了一声,余光看了眼背包,忽而觉得他好像陷入了思维怪圈,玛瑙和眼前的小小姐都和“污秽”有关,有什么好避讳的?
他豁然开朗,立刻道:“是想出去吹会儿风,你和我一起吗?”
他拉上背包,扫了眼旁边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的小帕托,便放弃了把狗也抱出去的想法,觉得应该也不会有人偷狗,道:“也许今晚的星星会很漂亮?”
“是……是这里不够热闹吗?”
纪评笑道:“这和热闹不热闹有什么关系,只是……不是所有人都永远喜欢一成不变的环境,你可以把我当成不喜欢的那个。”
小小姐不说话了。
昏暗烛火下,乐曲节奏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明媚轻快,有不知道谁的歌声遥遥传过来,调子杂不成曲,也难以辨认出歌词。
这里很热闹,非常热闹,有免费供应的甜点和饮品,也有可供邀舞的舞池,来的客人都很开心。
……没有人不开心。
小小姐微微抬眸,她眼睛里晃着烛火的光,像旭日初升的朝阳,像黑夜里一捧无足轻重的荧火,也像一点微弱的火星,不需要任何外力便会慢慢灭掉。
她不说话,纪评也不说话,只是耐心等待着对方的回复,哪怕这次的等待有点漫长。
最终,小小姐说:“哥哥。”
纪评:“嗯?”
……依赖性人格障碍的表现里是不是有缺乏独立性难以自己做出决定来着?他是不是应该帮小小姐做决定?
“哥哥,我今晚很开心。”
她低着头,语气认认真真。
“我今晚也很开心,”纪评不自觉放柔了语气,“封海是大事,安斯特很少会有宴会,大家都很开心。”
他用余光瞅了眼玛瑙已经缩回去的小尖尖,猜测也许这件事也不是十分紧急,干脆又坐到了小小姐身边,笑着道:“你有话要和我说吗?”
——[你有话要和我说?]
晦夜沉沉,苍莽大地之上,追逐着星光的旅人疲倦不堪,麻木重复着前进的步伐。
而在漫长队伍的最后方,青年察觉到可怜小姐的注目,逐渐放慢脚步,笑着转过头,柔声问她。
——[嗯。]
小小姐轻声道:“哥哥,没事,我只是……想在这里再坐坐。”
啊。
纪评有点诧异。
这应该算是见面以来,这位小小姐在他面前做出的第一个完全出于自己意志的决定?值得庆贺。
他维持住温和的微笑,顺手拿起背包,道:“那我先出去啦,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红椰汁如果喝完了也不要急,你往那边看。”
他指了指远处的某个角落。
“那边那个和你同岁的姐姐,看见了吗?刚刚我们在舞池里跳舞的时候有转到过那个方向。如果你有什么需求,可以去找她,或者找她旁边的那个哥哥。”
舞池位于宴会厅中心,跳舞的时候四周更是一览无余,哪怕烛火不算明亮,但认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他早就看见了站在角落里的绯乔和伦温尔,只是没想好要说什么话,干脆当成没看见。
自觉已经交代完毕,纪评转身正要出去,忽而又听见小小姐唤他。
也许是在唤他,因为他没能听清内容。
那声音太轻了,轻的像是水面上一圈涟漪,等人好不容易注意到时,已连最后一丝痕迹都消散殆尽。
“什么?”他温和道,“抱歉,这里有些太热闹了,我没听清,可以再说一遍吗?”
小小姐说。
这次他听清了。
对方说:“哥哥,我想你了。”
纪评哑然失笑:“嗯,我就在这里,跑不了。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我发誓。”
……
……
——[他们都喊你祭品,祭品是什么意思?]
可怜的小姐懵懂无知,手指不自觉划过水面。水面之下,白羽鱼亲昵绕过那圈小小涟漪,安抚似的一摆鱼尾,吻了吻她的指尖。
——[祭品就是祭品呀,是我的名字。]
青年耐心作答,伸手把小小姐发上歪斜戴着的鲜花扶正。
——[你的,名字?]
可怜的小姐不解其意,像是不明白名字这个概念似的,茫然睁大了眼睛。
——[是的呀,纪念的纪,评定的评。你会写这两个字吗?我教你。慢慢来,不要急。]
青年随手捡了块石头,对着绿草地不甚满意的皱了皱眉,于是绿草转眼褪去化作沙土,任他握着可怜小姐的手,用石块一点点写字。
——[纪……评……哥哥?]
——[对,真聪明。]
“纪评,哥哥。”
小小姐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裙摆上落下两道水痕。
她现在记得,可很多很多年之后,她还会继续记得这个名字吗?她还会留住这份记忆,继续记得这份温和耐心吗?
如果不记得了,她会对这份失落的记忆感到好奇吗?她会知道……知道……
“哥哥,我想你了。”
“嗯,我就在这里,跑不了。只是出去走走,很快就回来,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