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丽尔今晚睡的不太安稳。
在又一次从睡梦中惊醒后,她偏头看了眼床前幽幽燃着的蜜蜡,半撑起身,慢慢取下灯罩,轻轻吹灭。
她就这样安静而无声的,吹灭了所有灯。
其实那光并不亮,也算不得扰人清梦,只是古斯特尔德主教专门叮嘱了女仆,晚上务必要为埃尔金斯小姐在床前点灯。
灯呢,要按照定式,一共七盏,一盏床头,六盏床侧。
生怕这光太亮,女仆已是特意选了最小最精致的蜡烛,又置上灯罩,务求蜜蜡燃香幽幽,不扰安眠。
现在已经算是后半夜了,再过不久,在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贴身女仆就又会起来忙碌黛丽尔的早餐,最后都收拾好了,再到小姐门前恭候。
黛丽尔慢慢取下“祝福之誓”,丢到一边,在黑暗中赤足下床。
柜子里放着她这些天要穿的衣服,埃尔金斯家很重视她,这两天千里迢迢送来了许多华服珠宝,可以预见的是,等她真正抵达王都后只会更奢靡。
她选了一件遮风的斗篷,柔软的绒毛衬在颈侧,宝石挂扣在黑暗中也熠熠生辉。成套配饰就放在旁边,被她一样样拿起,仔细穿戴好。
而后,她无声无息推开门。
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轻轻合上,外面的光泄露一丝,黑暗房间里,被丢到床榻之上的“祝福之誓”终于反应过来,一闪一闪,亮起微光。
门外不是夜色下的教会,是正值白日的桃花源,阳光烈烈,田里孩子嬉戏玩闹,屋前妇人织着衣服。
一门之隔,空间变换,这堪称神迹。
黛丽尔目光平视前方。
湛蓝色的瞳孔微微放大,毫无焦距,神情死气沉沉,嘴角呆板的抿成直线,没有平日里半分温柔沉静。
但凡有个活人在这里看一眼,都能猜出来这位尊贵的小姐出了什么问题,可桃花源里没有活人,只有热情洋溢迎上来的妇人,拉着黛丽尔往旁边走。
不进屋、不入村、不停留。
妇人拉着她从村庄后面绕着走,绕过村庄,绕过远处桃林,最后抵达后山的古树丛林。
妇人松开手,谦卑跪伏在地,而黛丽尔提起斗篷一角,径直入内。
凌乱的树干根部接二连三的挪开让位,小心翼翼避开这位尊贵小姐的衣摆,生怕划伤了她的衣服或者脚踝。
直到最后抵达祭坛,尊贵的小姐提起衣摆跪下,毫不在意其上蔓延的苔藓枯枝,虔诚而卑微地拜了下去,尚未梳理的金色发丝依然柔顺至极,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垂落在地。
“赞美您,伟大的,旧梦之主。”
她一字一顿。
“您是这世间一切梦境的源头与终点,您是这世间所有迷途灵性的归宿,您是安宁,也是庇护,我……”
她眼里有一瞬迷茫。
眸光剧烈的摇晃起来,隐隐约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这湛蓝色的瞳孔里沉浮。
“我,祈求您的眷顾,祈求您的庇护,祈求您赐予我一场永不凋谢的美梦,我愿为此献上……”
烫金色的符文飞快在眉心显现,是海神教会神徽的样子,散发出阵阵威慑。
祈祷声戛然而止,可怜的贵族小姐吃痛捂住额头,疯了似的不住摇头。
“我……”
她颤抖着后退,无法思考的大脑疯狂叫嚣着逃离,却有枝叶婆娑,按住她的肩膀,不容任何忤逆的,将她再度按倒于祭坛之上。
烫金色符文光芒大盛!
无来由的狂风骤然降临于此地,肆虐着枯萎败落的丛林,呼啸声尖锐刺耳,像是要将这所有东西连根拔起!
黛丽尔在狂风里勉强坐直身形,闭上眼睛,颤抖着道:“伟大的,海神。”
最后两字几不可闻的落在层层暴风中,贵族小姐合拢掌心,颤着身子,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无声启唇,重新开始祈祷。
——伟大的,文字与知识之神。
——您是世界海孕育而出的宠儿,您是真理与求知的化身,您洞悉所有的过去与将来。
——我,黛丽尔·埃尔金斯,谦卑在此,祈求您的眷顾,祈求您的庇护,祈求您向您曾经的眷属血脉投来一眼,允她得以自由。
她恍惚听见一声轻轻叹息。
眼前的一切忽而放缓,拉长,如同一道长长的时间卷轴在此展开,画面一幕幕定格,她清晰看见风的形状、叶的颤动,连心跳声也放缓了。
眨眼的时间无限拉长,她听见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她耳边喃喃低语,慢慢诉说:“可怜的孩子啊,你不该向我祈求。”
祂就像是一位年老和蔼的学者,在极其有耐心的,细细教着他认可喜欢的学生。
——那应该,向谁?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体验,黛丽尔清晰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几乎静止,唯有思绪在飞快转动。她说不出话,但降临的存在已洞悉她的意图。
那苍老声音说:“向你不久前才接触的那位祈求。祂有一位可以为你提供庇护的信徒,就在安斯特。”
深渊、淤泥,求不得一分星光。
熟悉的记忆复现在脑海,黛丽尔意识到对方说的是纪评先生,和那位不知来路的神明,不可避免的颤抖起来,可苍老声音已开始远离,耳边风声渐烈。
她抿抿唇,眸中闪过一丝决然,不再耽误时间,低下头,重新开始祈祷。
——伟大的旧日之主。
——您凌驾于世界之上,原初是您的意志具现,万千星河追随您的存在……
——我……
她喃喃念出声。
“我,黛丽尔·埃尔金斯,祈求您的眷顾,祈求您的庇护,祈求您允我归属自由。”
狂风尖啸起来,不再避开黛丽尔,像是某位存在终于暴怒,要不惜代价,将这背弃信仰的信徒撕碎成碎片灰烬!
巨树紧随其后,扭曲枯枝每一根都舒展开,飞快开花结果,沉甸甸的“果子”挂在上面,接二连三的炸开来,将这风消弭于无形中。
黛丽尔仍稳稳当当跪在祭坛之上,唇瓣咬的几乎出血,固执而坚定的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愿向您献上,我所有的,至纯至粹的灵性。”
“求您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