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谁能真正走进顾问先生的内心,也很少有谁知道顾问先生到底在想什么,甚至顾问先生自己也不知道。
毕竟,顾问先生并不知道自己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严格来说,他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就像某个理论说过的,“人性是由生物本能的兽性和人类开化与学习而得来的理性所共同组成的”,而顾问先生现在的人格正是由人类的生物本能和无数的知识拼凑起来的。
事实上,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尽管顾问先生看上去已经不再年轻了,他的思维逻辑老练而犀利,而且他头脑中的知识至少需要五百个人分门别类地学习一百年才能全部学完,但于本质上来说,他现在的主观意识的确是在来到小马利亚的那一个晚上才诞生的。
这也是顾问先生最纠结的一个地方——他毋庸置疑是“诞生”在小马利亚,但那些头脑里的声音告诉他,他属于另外一个世界。
这就像是那个着名的哲学问题——“如果一艘船在航行期间,每个部件都被换了一遍,甚至船上的每块板材都被换过,那么这艘船还是同一艘船吗?如果用这些旧材料再建造一艘新船,那么这两艘船哪个才是原来的船?”是啊,如果一个人并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有的仅仅是小马利亚的生活记忆和来自人类世界的知识所拼凑出来的人生,那他到底是来自人类世界,还是小马世界?
说真的,如果没有什么包袱的话,这个问题本不应有什么疑虑,但顾问先生心中一直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他觉得,他在人类世界一定是有一个即将达成的夙愿,不光是他,甚至他头脑中所有的声音也是这样的,而且他们曾经为这个夙愿倾注了所有的心血,甚至从他自彼界睁开双眼,这个梦想就已经深植于他的脑海中了,但他们现在却记不清这个梦想是什么了!
一千人的执念加于一人身上,那种曾经触手可及,可现在伸手去摸却摸不着的感觉几乎要把顾问先生逼疯了,他无数次尝试回想,但最终都以记忆中那道模糊的蓝光告终,他也曾把自己掌握的那些知识和那些被他认为是人格的、莫名其妙的声音的人生记忆做了个统计,想推测出自己到底是做什么的,但这毫无用处,因为那些知识几乎涉及到了所有方面,甚至是一些极其危险的知识。
顾问先生也曾尝试和脑内的那些声音对话,但是那些声音的意识都是模糊的,他们没法进行独立而清醒的思考,他们只能顺着顾问先生主意识的思考而思考,并不能跳出顾问先生思维的限制,结合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情,顾问先生似乎找到了一些规律,他发现——他的头脑越清晰,精神越稳定,那些声音就越弱,而他的头脑越糊涂,精神越衰弱,那些声音就越强。
由此来看,除非顾问先生自己作为一个人格消散了,否则他是别指望那些声音能给他好好解释这个问题了。
所以,他到底是谁?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又有什么使命等待着去完成?又是否有谁在为他的失踪而焦急?顾问先生不知道。
在无数个夜晚,顾问先生都曾静静地站在窗边,沉默地望向群星,远星仿佛是一眨不眨紧盯着他的眼睛,呆滞而沉默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每每想到这里,顾问先生仿佛感觉自己的血都凉了,他被宇宙中的恐惧所攫取,又被这无声的恶意所刺痛,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浸在一块透明的凝胶中,被整个宇宙观察着,而他是那么的无力,全身上下所能依托的,只有一颗还算好用的头脑。
不过,当好用的头脑和遥远的未知结合到一起,就产生了另一种东西——对陌生与未知的好奇。尽管顾问先生害怕那虚无而黑暗的宇宙,但他也在为自己头上能有这样一片可以探索的空间而感到幸福。
同时,顾问先生还有另外一种感觉,他感觉那些星星似乎是从无知的夜幕之后透射的光点,是从一面密不透风的黑墙之后,自一个远大而崇高的未来射来的光,而人类已经跪伏在地上,用血肉模糊的拳头捶打这面墙几万年有余,眼下,这面墙已经开始摇摇晃晃,眼见就要倒下了。
而顾问先生却突然来到了这里,小马利亚。
每当群星将这个消息再次带回顾问先生的头脑中,他都会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悲伤,然而这种自群星带来的悲伤,只能通过群星来弥补,顾问先生常常会站在阳台上,成宿成宿地看星星,即使他有时非常需要休息,但他还是会坚持观星,因为他最需要休息的是他那颗无处安放的心,而不是身体。
顾问先生没有过去的记忆,他也忘记了自己曾经想做什么,所以他做事的时候也没个念头,但人总得有个精神寄托才做的起事,不然就会浑浑噩噩而失去激情。
为了克服这个问题,顾问先生找到了他新的精神寄托,也就是他的小马朋友们。
是的,尽管顾问先生看起来那么特立独行而又风趣幽默,而且总有一套独到的行为模式,但于本质上来说,他并没有什么自己所期望达成的目标,他在绝望中放弃了对自己过往的探讨与自己人生目标的追逐,转而把自己的全副精力用来支持自己的小马朋友们的梦想。
不信?觉得顾问先生这样酷酷的绅士不应该是靠着讨好小马而树立的人生目标?那么朋友,你还记得顾问先生做过什么吗?顾问先生有为他自己做过什么事吗?
顾问先生帮助小马利亚改革了货币经济,这既是为了塞拉斯蒂娅公主的嘱托,也是为了露娜公主的名声。
顾问先生放弃了公主们曾承诺给他的四处旅行的轻松生活,建立了行政秘书厅,建立了文官系统,是因为他觉得塞拉斯蒂娅公主的工作太冗杂也太繁重,所以他要帮一些忙——当然,塞拉斯蒂娅公主发现有这么一个好用的机构,并把所有的工作一股脑儿地倾倒过来,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问先生改良了小马利亚的交通系统,这是为了给小马利亚千年不变的生活带来一些现代化的活气。
顾问先生和花花短裤合作,操弄小马利亚的政治,这是为了更好的推行他的改革,更好的建设这个由他的朋友托付给他的这个国家。
因为露娜公主是他认识的第一匹小马,所以不管她有什么想法,顾问先生都会帮她实现;因为塞拉斯蒂娅公主是顾问先生认识的第二匹小马,所以他帮助她开始运营她的国家;因为天琴是顾问先生最好的朋友,所以顾问先生不管得到什么东西,都会想着天琴一份;因为谐律守护使们和顾问先生关系也不错,所以顾问先生会像一位长辈那样去照顾这几匹小马;因为尾羽卷积云和石墙杰斐逊和顾问先生非常亲临,所以他常常会自己跑东跑西而让自己的勤务兵们歇着。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我们可以非常负责地说:截止到目前,顾问先生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利他主义者,甚至有一点儿隐性的讨好型人格,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找不到自己的人生意义,而把自己的美好心愿寄托在了他的小马朋友们身上——顾问先生头脑深处的包袱太重,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所以他也过不上想要的生活,但他的小马朋友们都有自己明确的目标,而他还真挺喜欢这群小马的,所以他就将自己的所有知识和力量用来帮助小马们了。
顾问先生毫无保留地完全投入了进去。
然而,今天,他发现自己似乎是被骗了。
那位被顾问先生在心里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的大公主,似乎在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就知道一条顾问先生返乡的路,而且在他们认识的这一年半中,对这件事情是绝口不提,她仅仅是一边最低限度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一边找各种借口出去耍,完全无视了顾问先生一直在巨大精神痛苦和无穷无尽的工作中不断挣扎。
嗯……好吧,也不能过分苛责塞拉斯蒂娅公主,毕竟顾问先生一向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像他这样,一边拒绝表达自己的情感,又一边尽可能做出强人姿态,甚至在有马关心的时候也保持缄默,当然就没谁能注意到他的悲哀,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顾问先生心理问题的现状也是他自己找的。
但至于魔镜的问题,可就要好好地问一问塞拉斯蒂娅公主了。
面对顾问先生的诘问,塞拉斯蒂娅公主满头大汗,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犯下了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无论她如何解释,也无法挽回这个错误所带来的损失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磕磕巴巴地重复着,“我的朋友,我从来都没想要瞒着你,我只是……我……”
“您忘了?(Forgotten, your grace?)对吗?”此时,顾问先生的敬语听起来是那么扎耳,而且他用的还是“your grace”,而不是更常用的“your highness”,听上去就仿佛是在说“因为您的恩典,所以我不得回家”一样。
“不……是……是的,对不起,我的朋友,我真的很抱歉”,塞拉斯蒂娅公主连连顿首,“这是我的错,这完全是我的错,对不起!”
顾问先生沉默地盯着塞拉斯蒂娅公主,他面无表情,似乎已经因为这长久的欺瞒而彻底失去对面前这匹天角兽的信任了。
一看顾问先生这样的反应,塞拉斯蒂娅公主慌了神,她一向都觉得自己对这位好朋友有所亏欠,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她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了,“我……我明白你很生气,这全是我的错”,塞拉斯蒂娅公主说道,“我不指望你能原谅我,但我希望能为你做出一些补偿。”
顾问先生依旧是面无表情,但任谁都能看出,他的愤怒一点儿也没有减少,因为他手里的那一摞文件还在随着他的手越攥越紧而一点一点变皱。
“我需要一个解释”,顾问先生说道,“这是您欠我的,您欠我一个解释,您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我……我不知道”,塞拉斯蒂娅公主弱弱地说,“对不起,朋友,我本应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告诉你的,但是……”
“也许是因为您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多嘴总管,如果没有他,我怀疑您甚至会把蹄套穿反。”顾问先生辛辣地讽刺道。
暮光闪闪和她的朋友们一脸震惊地看着这场冲突,她们有的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有的反应过来了,但还没从这场冲突带来的惊愕中清醒过来。
露娜公主忧心忡忡地往前走了一步,想安抚她的老朋友,但顾问先生完全没有理会她,只是继续盯着塞拉斯蒂娅公主,想看她能说出什么。
塞拉斯蒂娅公主没敢正面回复顾问先生刚才那句话,她只是小声地说:“我真的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理由!”顾问先生突然大吼一声,“我要一个理由!我不要你的什么补偿!我像个奴隶一样在你的马槽子里工作了一年半!而你却从来没告诉我还有一条通道通向我的家!理由是什么!”
在场的小马们都被顾问先生吓了一大跳,她们从没见过顾问先生真正发火的样子,而且,她们也知道顾问先生一向自制力很强,像气得这样对着全小马利亚最尊贵的公主大喊大叫,那一定是真的气急了。
是了,不同人在生气时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有的人自制力比较差,在生气的时候口不择言而手下无所顾忌,砸东西、打架,百无禁忌;也有的人自制力比较强,一开始生气,就会找个地方坐下,一边运气一边平复心情,同时拒绝进一步的交流,直到他们心情好转。
当然,还有这么一类人,我们很难说他们是“自制力强”还是“天生胆小”,即使已经要气炸了,他们还是会条理清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如果实在太生气以至于一定要砸点儿什么东西来消消气,他们也会在一番对比之后砸那个最便宜而最软的——因为砸在地上声音小,不会影响楼下的邻居。
用尊敬的语言来说,这最后一群人是“聪明的理性人”,而用正常的方法来形容,这群人就是“天生的受气包”,毕竟,在大多数时候,外人的冒犯不会因为有条理的反驳而终止,而这样的劝说也无法制止他人的胡闹,最终的结果,无疑便是因着理性而迁就于撒泼打滚儿的泼皮,仅留给自己气受。
而顾问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会因为难以控制的怒火而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除非那怒火烧得太旺,以至于他们牢固的理性也撑不住了。
“我什么补偿也不要!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大喊道。
“我……那个……那个镜子是周期性的,它会定期开启,在之前的时候,它一直是关闭的,所以我忘记这回事了……”塞拉斯蒂娅公主前肢微微弯曲,身体向前倾,做出俯首请罪的样子,但似乎又在害怕什么,所以往回缩着脖子。
“那么它这一轮开启了多长时间?”顾问先生的音调稍稍降下来了一点。
“一个星期,它是在一个星期之前开启的,我本来想着出来时带上它,如果我的学生想通了要回来看我,那我就能随时见到她,如果她不回来,我就把镜子留在水晶帝国,等待下一个开启的周期,我再回到镜子前等她”,塞拉斯蒂娅公主老老实实地回答,“真的,这次真就只有一个星期,而这个星期我们都在火车上,满小马利亚地忙东忙西,我真的不是故意忘记的。”
顾问先生点了点头,他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些,“那么殿下,如果我没有发现这回事,您会事后告诉我吗……别撒谎。”
“会……”塞拉斯蒂娅公主赶紧回答,但她说到一半又迟疑了,她很想坚决地回答“是的”,但她突然想到,如果没有这次顾问先生主动提起,那她还能想起来这回事吗?而如果她真的想不起来,此刻回答“是的”,那不是在对顾问先生撒谎吗?
塞拉斯蒂娅公主自然是想要给出一个诚实又精确的答案,然而,就是她这短暂的迟疑,又点起了顾问先生的怒火。
“这个问题这么难以回答吗?”顾问先生用一种明摆着充满着嘲讽意味的语气问道,“所以,大概在您看来,我只是一个能帮您做工作的客体罢了,就像工具或者厨具,而工具和厨具只要好用就好了,至于要不要放回原位,那就不是工具和厨具该考虑的事情了。”
“不!不是那样的!”塞拉斯蒂娅公主喊道,“我的朋友!是你太好了!我是把你当成了小马利亚的一员,所以忘记了这回事!”
“您是想说,因为您把我当成了‘自己人’,而且我也像是完全融入了小马利亚,所以您全然忘了我并非是来自小马利亚之外,也就忘了告诉我这件事,对吗?”顾问先生微微挑着眉毛。
“对!就是这样!”塞拉斯蒂娅公主急切地说。
“好”,顾问先生点点头,“既然您把我当成了要好的朋友,甚至是当成了小马利亚的一员,那么请告诉我——我的名字叫什么?”
鸦雀无声。
“马格尼菲厄斯·米库什安,我一直记着的”,看见塞拉斯蒂娅公主那令马窒息的沉默,露娜公主赶紧说道,“马格,我记着你的名字。”
但此刻顾问先生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塞拉斯蒂娅公主身上,看着塞拉斯蒂娅公主像是老年痴呆一样愣在那里,他气得一边笑一边磨牙,他的肢体小动作也多了起来,他开始环视这个房间,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之间反复移动,直到他又一次看到了那面光圈正在逐渐缩小的镜子。
“想知道我要说什么吗?”顾问先生又一次看向塞拉斯蒂娅公主——此刻,她浑身颤抖着,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我走了,你这头骡子!”
然后,顾问先生把手里的文件一甩,跳进了镜子里。
“不!马格!”露娜公主尖叫,但已经来不及了,顾问先生的动作太快了,在她们来得及制止前,顾问先生已经消失在镜子里了。
随后,镜子彻底关闭了。
“你做了什么?姐姐?你做了什么?”露娜公主问塞拉斯蒂娅公主,但塞拉斯蒂娅公主已经沉浸在自责中说不出话了。
……
在似乎是被当成肉馅挤进白香肠、又在被食用前挤了出来一样的经历后,顾问先生的两脚又一次踩上了坚实的地面,他向夜空张开双手——群星都在他记忆中的位置,它们热烈地向顾问先生招手,欢迎他的回归。
顾问先生的眼角流下了泪水,他总算回到他的家了,他回到了人类文明之中,回到了甜蜜的奔向未来之旅,然后他迈出了自己回到人类世界的第一步——
“嗯?”感觉脚下不对,顾问先生低头看去,发现脚下的是泥土,而且还长着草。
这倒是挺稀奇的,毕竟在顾问先生的印象的,地球的地表大部分被晶化层的玻璃覆盖了,而晶化层之下的土壤也未必能使用,所以生活区与农业区的土壤是从火星运回来并在活化工厂中加工出来的。
然后顾问先生又环视四周——啧,这里的建筑看上去可真是复古,而且,天呐!怎么还有架设电力线?他来到了过去?
然后,顾问先生看到自己侧前方有一座像是被炸过的学校,一个女孩拿着水泥刮刀和红砖正在砌墙,而她也注意到顾问先生了,他们四目相对。
“天呐,她脸色像是得了黄疸。”顾问先生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