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七姐刚刚吃完早饭,准备在院里散散步,听人讲这是六太太找来的助产法子。至于三不牙行,既然四当到手,她也就不用每日辛苦露面了。如今四当所有的的股本都在各家手里,就算每股涨到一百两,也不会有人卖的。至于别家的股本,不过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臭鱼烂虾,根本让她提不起兴趣。
郑七姐正在筹划一笔新的买卖。不同于其他勋贵夫人从小循规蹈矩,因为郑宽的关系,她从小就接触货殖。因此当张氏等人还盯着四当那点银子沾沾自喜时,郑七姐则盯上了四当的经营模式,打算复制这种模式,推而广之。奈何直隶勋贵间犬牙交错,不易施展,至于外省?定国公家沉寂了将近百年,直隶地界尚且勉力为之,一旦出了直隶,谁怕?看来还是需要一位合适的勋贵之家来做这笔买卖,思来想去,还是那个自以为是的成国公夫人最合适。
不过有鉴于这一次的教训,她需要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提出来。否则,辛苦半晌,全都为旁人做了嫁衣裳。郑七姐早就忘记了三不牙行最初是郑佰的主意,成国公等府家后边也是尽力帮衬,以至于对于费心费力跑前跑后的她才分到一成半,愤愤不平。
这次宁可自己不做买卖了,也不能便宜了旁人。
正想着,徐光祚走了进来“夫人,俺这又弄到了一万两的孔方兄弟会会票,你看……”
“给徐管家,让他派人拿着我的对牌,直接挂账。”郑七姐说着从身旁奶妈手里接过对牌递给了徐光祚“国公何必抠抠索索,到底还有多少,一并拿出来。如今我才晓得,京师可是藏龙卧虎,巨富无数。”
徐光祚笑笑“这东西也不好找,不过俺下次多攒一些再拿出来。”接过对牌,转身就走,只是脸色则由喜悦变成了厌恶。到底是商贾出身的,这寻常的牙行都能被玩出花。可是这蠢妇有这般的好买卖咋不晓得闷声发大财?
勋贵之家不同于不同官宦之家,他们早就养成了对事不对人;钱财面前只看眼前不看长远;权力面前只看长远不看眼前的规矩。之所以如此,很简单。哪怕勋贵之中最为尊贵的英国公和成国公,如今也渐渐沦为了皇家的门面而已。朝廷在乎的是二府延续,至于谁当这个国公,只要两家愿意,拉一只狗去当也没问题。所以哪怕勋贵之间私交再好,遇到了两个家族间的利益冲突,也必须拳脚相向,这也是朝廷愿意看到的。可是一旦涉及到了权力,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不能冒进,否则就是忠国公石亨,石彪叔侄的下场。
最初郑直,钱宁,钟毅三人合作时,账册和分红都是彼此公开的。可是自从郑直退出,郭勋和焦恂替补之后,规矩也改了。钟毅和钱宁以老规矩为由,不给郭勋和焦恂看账。因此郭勋和焦恂这两年除了各自靠他们发展的那点可怜人头收益外,最大的进项就是年底孔方兄弟会的分红。靠着这,郭勋前年收到了十万两,去年三十万两。可是因为看不到账,哪怕分红一年比一年多,郭勋和焦恂也依旧认为吃了亏。因此,才有了焦恂鱼死网破,引狼入室,也才有了郭勋见机不对,退还郑直股份。
不同于郑直想的郭勋是吃太多,预感到了不妥,才罢手。对方之所以给郑直送股份,完全是打算一举两得。一来,张延龄已经盯上了钱宁,很可能欲壑难填,盯上他。二来,郭家又到了复爵的关键时候。本月三十,朝廷将就武定侯复爵一事再次召开朝议。用即将被抢走的一张牌,祸水东移动,同时换取郑宽在复爵时候更加卖力的支持,似乎很划算。
奈何天不遂人愿,郑直始终不愿收回。偏偏此时,徐光祚找到了郭勋,以能够说动太子支持郭家复爵为条件,想要从对方手里瓜分一部分孔方兄弟会股份。郭勋自然立怀疑是郑直出尔反尔,毕竟徐光祚是对方的姐夫。不过徐光祚和太子关系甚好,他是晓得的。于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徐光祚以黄金两万两外加承诺帮助郭家复爵,成功获得了郭勋掌握的孔方兄弟会两成股份。并且约定,十二月初一,与其他股东相见。
徐光祚原本以为砸锅卖铁凑得两万两黄金换来的是金母鸡,奈何付了账才晓得每年不过几十万两银子的分红外加几千两银子的人头费,顿时大失所望。当然冲着郭勋保证明年的分红至少有五十万两银子,徐光祚总算认下了郭家的这份人情。
可如今才是弘治十七年十一月,距离明年年底分红还有一年。为了凑这二万两金子,徐光祚可是将通州最赚银子的十多家铺子的股份全都抛了出去,才换来的。于是,这一次郑直又和徐光祚想到一起了,伪造。
天下能工巧匠数不胜数,雕版虽然精巧,可是并不是无法仿制。此刻勋贵家的底蕴就显露出来了,徐光祚从武功中卫找来了一位能人,用了半个月的工夫仿制了一块会票雕版,至于纸张则真的到如今都没有大成。这一次就是用目下变造最接近的纸张印刷的,他要试试水。
只是徐光祚刚从郭勋手里接过孔方兄弟会的股份,连内里的股东谁是谁都没有见过,哪敢将伪造的会票拿出来太多。一旦这批伪造的会票今日脱手,他明个儿开始就会大批的往外卖。至于孔方兄弟会的会票会不会受到波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孔方兄弟会已经卖了将近三年了,如今京师谁家没有几张会票。积沙成塔,加起来那得多少,他徐光祚才能伪造多少。再者,这日后就是他的买卖了,打定主意,最多五十万两,五十万两就不卖了。
刚刚走到前院,就看到了管家徐七郎急匆匆走了过来“怎么了?”
“三不牙行那传来消息,请夫人去一趟。”徐七郎不敢隐瞒。
“出什么事了?”徐光祚一听赶忙追问,毕竟牵扯到了他的银子。
“没讲。”徐七郎不敢隐瞒“不过看起来挺急。”
“那就去瞅瞅啊。”徐光祚拿出对牌还有怀里的一卷会票“今个儿挂出去。”
徐七郎接过来,待徐光祚走了,这才来到二门门前向守门婆子传话。郑七姐得到消息,虽然很重视,却并没有多想,当即让奶妈给徐管家传消息,安排马车。按理讲,她如今都八个月了,不宜再奔波。奈何牵扯到了银子,郑七姐如何坐得住。
“不能休市,照常营业。”焦兰看着众人“若不然,就不仅仅是牙行,还有四当都会完。”
“夫人未免危言耸听了吧?”武安侯夫人见识少,她只晓得今个儿要赔出来二十七万两银子给人家“那么多银子,我们去哪找?”
银库拢共损失了多少,因为连账册都一并丢了,还没有一个详细数目。可是冬至前人家长芦盐商的三万两黄金是确凿无疑的。这还没有算之前存放在银库内的所有手续费,还有一笔会票预付款一万两黄金一万两白银。杂七杂八算下来,至少二十万两。
“总会有办法的。”已经在外边听了一会,大概了解情况的郑七姐独自走了进来“建昌侯夫人讲的对,若是不开市,不但铺子,我们手里的四当股本也会变成废纸。做买卖最讲究诚信,名声坏了,这买卖再大,也得黄。”
“夫人倒是爽利。”衍圣公夫人立刻道“三万两黄金就是二十七万两银子。就算按照比例,我们每个人也要拿出来两万四千三百两银子。我们去哪弄这笔款子?”
“把四当的股份抛出去。”成国公夫人张氏立刻提议。如此虽然空欢喜一场,可是各家都不会损失。
“……”焦兰沉默不语,她不善货殖,可是本能感到了不妥。
“天还没塌呢,慌什么?”危难之际往往才能展现出一个人的潜质,郑七姐直接道“你们信不信我?”
众人互相看看,都不吭声,显然信不过。
“王皇亲,周皇亲,钱皇亲那里早就想着分一杯羹了。”郑七姐也不生气“告诉那些盐商,过节头一日,上午要盘账,下午来支款子。”
“对啊。”武安侯夫人反应过来“三家皇亲手上也有当铺,还不少呢。”之前因为三不牙行没有当铺,每日结算之后,银子都会送去三位皇亲家的当铺存放,这种情况在四当易手之后才改变。至于为何不存在十家勋贵名下的当铺?呵呵。
“多也好,少也好,便宜他们了。”衍圣公夫人李氏来了一句。
众人谁也没接话。毕竟三家都是外戚,而如今在座诸位,就有一位外戚。她们可比不得李氏,人家的父亲是当朝阁老。哪怕如今帝后间隙愈演愈烈,也不敢对焦兰有任何懈怠。
达成一致意见后,众人纷纷离开。这毕竟关系到大伙的前程,谁也别想跑,每个人都有责任。焦兰就负责找到江侃,向对方讨主意。张家瞒的很周全,以至于到如今大伙都以为之前折腾四当的,其实是袁恺操刀。
“俺家娘子今个儿刚刚回芝麻巷郑家了。”祝家门子恭敬的回复“至于姑爷,一早也出去了,俺们做下人的不敢问。”
事情办成了,江侃还等着看好戏,哪里肯掺和。早晨他就哄走了郑直和祝英台这对野鸳鸯,然后搬去了为叶家母女准备的院子。
焦兰听了丫头的回禀,略微沉吟就懂了。正所谓‘好言难劝该死鬼’,她也听张延龄前两日讲了江侃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对不对,放在一边,如今人家是真的不想再招惹是非“芝麻巷。”
说起来,自从沈敬言去真定,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哪怕对方回来,也再没有登过张家门。是因为郑宽?可是听闻她们夫妻不和。焦兰也不在意,毕竟从来都是旁人捧着她。之所以今日要去芝麻巷,很简单,听到门子提起祝英台,焦兰记起了另外一位不为人知的货殖行家。毕竟,当初孔方兄弟会就是此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可是所有人都忽略了账房内被毁的账册,在包括郑七姐和焦兰在内的一众夫人看来,那些不过就是记载各家分红用的。如今银子都要吐出来,谁还会在乎这些东西。可有句老话‘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三不牙行内每日进出的金银铜钱近百万两,岂能以普通的行号等闲视之。
明时坊贡院不远处的羊尾巴胡同第五户内,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中,郑直坐在圈椅上,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盯着院子里的银杏树发愣。这里是边璋在京师的住处,二进的院落,却只住着边璋,两个书童和一对门子夫妇。郑直原本让梅琏给对方准备了两个娇俏可人的尤物照顾,奈何被退了回去。
他之所以来这里,就是为了避开江侃。郑直自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江侃救了他两次,郑直也已经帮了对方两次。讲扯平就太欺心了,可问心无愧,还是可以的。因此,他决定摆江侃一道,不会要了对方的命,可是要把对方打回原形,成全她们夫妻。
这听起来都觉得荒唐,奸夫要促成名正言顺的夫妻破镜重圆,可郑直就是这样想的。祝英台对于他的这个提议很赞同,因此才将江侃的筹划告诉了他。江侃还是大意了,以为用银子就可以买来忠心,可是他忽略了最难算计是人心。祝家世代官宦之家,家生子虽然不多,可是也不少。比如如今成为江侃重要臂助的,参谋长。也因此,敞开心扉的祝英台不但把江侃逼着她作为内应监视郑直的一举一动讲了出来,还把江侃瞬间扒了个干干净净。
那个庶生子果然打算利用三不牙行搞他,同时搞钱。江侃今日会用名为‘崇祯号货栈,咸丰号货栈,隆庆号货栈,泰昌号货栈’的名义在三不牙行挂牌。初始估价都是一两,流通股本也都是一万股。四家货栈值不值这个价,如今根本没有人在意,只要三不牙行让四家铺子挂牌,就会被有钱没地方买的蠢货们疯抢。当然江侃也会动用从三不牙行抢来的金银推高四家铺子的股本价格。
等股本价格被炒到每股二百两以上时,再用抢来的空白股本票据脱手。因为三不牙行的规矩,挂牌的名号最多就是三个字,因此这四家都只会写崇祯号,咸丰号,隆庆号,泰昌号。江侃这时会在外边放出消息,让所有人将这四家不晓得在哪的铺子认作崇祯等四当。
待三不牙行一旦被江侃玩坏,引发倒账后,所有人都会把怒火引向崇祯当等四当。这时候,江侃就会把八当后边是嘉靖会,嘉靖会后边是郑直的消息放出去。所有的问题,都是郑直扛。哪怕到时候郑直反应过来,江侃也不怕了。说不得,郑直到时候还需要用自戕来换取对方照顾家人。
郑直毫不怀疑江侃有本事将一堆废纸炒到二百两甚至更恐怖的价格,他甚至还想到了更深的,三不牙行一旦倒账,那么乾隆当等四当多半也会被抛弃。如此靠着玩弄八当的股本还有造假股本炒卖其他铺子股本大赚一笔的江侃,将会名正言顺的将嘉靖会,乃至之前作为补偿送给郑直的运河沿线的商号收入囊中。如此,直隶,山东,江南这一条线的所有银号,商号,都成了对方的囊中之物。
当然这个筹划也不是没有破绽,比如如何确保郑直看不见这几个名字,毕竟一旦成为牙行的明灯,他 就一定会晓得。当然这并不是克服不了,比如趁着郑直入皇城当值的时候。如此,想来对方会在近期想法子催促他入宫了。那么……有了股本支撑,青龙就算跑了,孔方兄弟会的会票,若是郑直不出手,还会崩塌吗?
终于算盘声,消失了。冯铎走了过来“东主,算出来了。”
郑直没有动,等着对方继续。
“若是按照东家刚刚讲的法子,这一次,俺们嘉靖会怕是要亏空一千万两银子。”冯铎的脸色难看。
“老冯,你信了?”郑直笑笑“怕啥。既然已经晓得了这个法子,那么就赶紧想个法子玩死他们。”
冯铎苦笑“法子不是没有,就是快不了,也不一定能够置对方于死地。要快,要对方死,唯有不赚这银子。”
郑直和一直没吭声的边璋对视一眼“等俺消息。”他懂对方的意思了,既要又要,做不到,尤其涉及到这么大的一笔款子。要想置对方于死地,必须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那样也许收效甚微。这个决心,必须郑直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