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娘子今个儿接到信,言说叶风仪如今已经启程,预计十月初就会到京师。瞅瞅发信日期,竟然是六月底发的。再瞅瞅日子,如今九月初二了,叶风仪也快到了,立刻打发下人为叶风仪拜访郑家准备礼物。
这时下人来报,妯娌李氏来了。叶娘子不免有些奇怪,毕竟自从三年前小叔叶兰病逝之后,李氏一直闭门不出,不晓得今日是为了何事。
李氏脸色难看的进来,多年不见,姿色并未褪去,反而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妩媚“嫂子,我这次来,是来借银子的。”
“多少?”张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两边是亲戚,能帮的她一定要帮。毕竟叶广和叶兰都已经不在了,只留下叶风仪,叶凤翔,叶凤歧三兄弟。
“一千两。”李氏无奈道“翔哥在外边耍钱,拿不出银子,已经将腰牌抵给了人家。”
按照朝廷制度,新官可以优养到十六岁考免考袭职,旧官十五岁考封袭职。同时,新旧官,若是实在困难,可以提前到十二岁袭职。叶家祖上就是普通卫所旗军,直到叶广这一辈才一路靠着捕贼功升迁,调卫。叶兰生前有叶广关照,也得了一个锦衣卫百户的世职。叶凤翔按制本不该袭职,却因为叶广被主上开恩,特准袭职三代,在前年年底以十二岁的旧例承袭了锦衣卫百户,带俸差操。
原本叶凤翔也是个老实孩子,奈何刚刚袭职没几日,叶广就死在了安阳,他立刻就从云端掉到了地上。那些想要拿叶家做法的人,见从叶风仪身上没有办法,于是就瞅上了叶凤翔。当时叶风仪自身难保,张氏自顾不暇,李氏根本没有顾上,待有所耳闻时,为时已晚。
“一千两?”张氏有些无奈“凤翔怎地如此糊涂,十赌九诈,竟然还拿他的腰牌抵押。”
李氏默不吭声,等着对方的数落。
“我这里还有八百两。”张氏却不讲了“凤仪马上要定亲,需要留下一些,给你六百两,赶紧去把腰牌赎回来。剩下的等仪哥回来,再作计较。”
李氏意外的看向张氏,因为对方是继室,所以身为嫂子的张氏反而比李氏小上不少。直接跪了下来“嫂子……”再多的话也讲不出了。二人是妯娌,李氏因为叶兰走的早,先天的就对张氏有些排斥。
“快起来。”张氏拉起对方,催促一旁有些不情愿的丫头彩月去找嬷嬷取银子“官人他们走得早,你我两家若不互相帮衬,日后还有谁能帮衬?”
李氏大受感动,抱着张氏哭了起来。
一个女人带着如此多的银钱,路上是不安稳的,张氏又打发了家里的车夫送李氏回了家。再多张氏也无能为力,毕竟叶凤仪如今身在外地,她也是女人。
李氏回到家,立刻将所有积蓄拢共二百两银子拿出,连同这六百两一并交给了早就等着的叶凤翔“你给人家好好说,剩下的,我们可以转成京债,慢慢还。”
今年十四的叶凤翔如今个头已经比李氏还要高,应了一声,将银子包进包袱里走了出去。
李氏又安抚了稍微明些事理的叶凤歧后,开始动手做饭。没法子,如今家中没了积蓄,她不得不将仅有的两个下人打发走,一切都要亲力亲为。
本来以为吃晚饭时,叶凤翔就能回来,却不想眼瞅着外边都二更天了,依旧不见对方的身影。李氏哄睡了叶凤歧,只好枯坐在正堂等消息。
恍惚间外边有了动静,李氏赶紧起身迎了出来,却看到一个黑影从临街的高墙下站了起来。李氏后退一步,不等她呼救,就看清了来人,赶忙扑进了对方的怀里“达达去哪了?去哪了?怎么才回来?”
“咋了?”那人有些诧异于李氏的反应,习惯性的瞅了瞅两箱房,将李氏抱进了卧房“俺一进城就过来了。”为了自证清白,赶忙将腰间茄袋塞给对方“这是赚的,都在这。”
“二郎,二郎学人家耍钱,输了一千两银子。”李氏却顾不上这些,赶忙道“奴把下人都辞了,又东挪西凑,凑了八百两给他还债。可是都这会了,二郎都不见踪影。”
“耍钱?”那人无奈道“那些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十赌十诈,有多少身家都不够。这怕不是又被人鼓动想要用那八百两翻本了吧?”
李氏一哆嗦,哀求道“奴如今身子和心都是达达的,可是这两个孩子都是奴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能不管。”
“自然。”那人叹口气“他去哪了,俺这就过去瞧瞧。”
“思诚坊旧太仓那里,具体的奴也不晓得。”李氏一听大喜。
那人立刻将她放到床上要走,却被李氏拉住“你……达达也要留心的,莫伤到了自个。多少银子,奴……”
“你哪来的银子。”那人哭笑不得,摸了一把“有娘子这句话就够了,多少银子,俺扛了。”霸气起身走了出去。
李氏却不安的下了床,依着堂间门槛,望着大步向着正门走去的背影,痴了。
今夜的月亮又亮又圆,那人仿佛带走了她的心。
思诚坊因为守着东直门和朝阳门,所以坊内遍布各类官仓,私仓。桃花源建成之后,这里喧嚣一时。可是两年前桃花源毁于大火,这里也就又沉寂下来。直到去年一家名为‘欢乐时光’的勾栏重新将这里焕发出了活力。慢慢的周围渐渐聚拢起了一批各种见不得光的行业,比如赌档,比如放印钱。这些行业相辅相成,甚至产生了群聚效应,盘踞于旧太仓南门附近。
“叶百户,你还剩八十两银子,莫要赌了,这点银子也够一个月利钱了。”一个留着八字胡的中年人劝道“再输了,你难不成卖房子?”
“听人讲叶百户的娘也是个美人啊。”周围有人起哄。
“住口。”叶凤翔怒视口出污秽之人。
“呦呵。”那人却根本不怕“俺咋了?讲错了?”对于外地人来讲,锦衣卫听听都觉得可怕。可是对于京师本地人来讲,只要没有差事,就算在锦衣卫内,跟不同军户也没有任何区别。
“人家是锦衣卫。”旁边有人阴阳怪气的提醒一句。
“锦衣卫啊,俺好怕啊。”那人却浑身一哆嗦,对刚刚提醒他的人道“再讲一遍。”
“锦衣卫。”提醒之人同样不在意叶凤翔的怒视。
被提醒之人又是一哆嗦“也不晓得锦衣卫的娘……”话没讲完,叶凤翔就冲了过去,和他厮打在一起。
周围的赌客并未害怕,反而有人呐喊助威。
就在此时,瓦舍的大门被人踢开,一队身穿草鞋的锦衣卫校尉走了进来。众人吓得赶忙闭嘴,与此同时,瓦舍的瓦头立刻冒了出来。瞅了瞅这十几个锦衣卫全都是生面孔,可是腰牌,装束却没有差错,不动声色询问“几位爷瞅着面生,不晓得有何贵干?”
领头的瞅了眼已经罢手的叶凤翔还有另外一人,这才看向瓦头“于三儿?”
瓦头一愣,顿时感觉对方来者不善“这位爷认识俺们东主?”
“哦。”那人一个窝心脚将瓦头踹翻,无视了四周愤愤不平的打手,悠哉悠哉道“俺叫张荣,锦衣卫捕贼把总。现在怀疑你们这里有张华同党,都别动,拿出路引,执照。”
“捕贼校尉啥时候可以在城里抓人了?”有懂行的人立刻质疑。
张荣也不生气,指着质疑他的人道“带回去,审审。”
张荣身后立刻有两个校尉走了过去,将正往后缩的那人拽了出来,与此同时周围的人纷纷避让。锦衣卫虽然如今越过越抽抽,越来越废物,可一旦进了锦衣卫的监狱,再想出来,可不那么容易。
有了这杀鸡儆猴,再没有人敢当面质疑,纷纷拿出路引,执照备查。张荣身后的一众锦衣卫校尉则开始按照他的军令誊录在场诸人脚色。
张荣则拿出烟锅,点上。正抽着,无意中发现了人群里一道熟悉的身影。不等他反应,外边传来动静,又有一队锦衣卫校尉走了进来,为首的百户瞅了眼张荣又瞅了眼被人扶起来的瓦头“张百户这是何意?”
“没意思。”张荣笑着拱手“俺们查到大盗张华的行踪,就在此处。这不,来瞅瞅。”
“是吗?”新来的百户冷笑“俺还以为张百户又被人退回来,巡城了。”
此人乃是负责东城巡城的洪百户,他刚刚讲完身后的一众巡城校尉立刻捧场的笑了起来。
张荣一点都不在意,继续抽烟。
洪百户自讨没趣,扭头对身后的校尉道“愣着做啥,你们也去帮忙。”然后同样拿出烟锅走到了张荣身旁。
张荣拿出火镰为洪百户点烟,对方也不拒绝,现场出奇的安静。
“哎呀呀,罪过,罪过。”正在这时,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从门口冒了出来“罪过,罪过,洪百户大驾光临,是俺的错。”说着凑了过来“这里请诸位老爷尽管查,洪百户和这位百户请去隔壁歇歇脚,喝杯茶。”
洪百户似笑非笑的瞅了眼张荣,直接走向那个中年人指的房间。
“小的是于三儿,张百户请。”那中年人拿出并不多见的烤烟递给张荣,再次邀请。
张荣盯着于三儿没有动,于三儿虽然依旧笑脸相迎,却不甘示弱的迎着对方的目光与张荣对视。奈何片刻之后,低下了头“张百户请。”
张荣将烟锅敲敲赌桌,待清理了里边的烟灰之后,这才懒洋洋的走了过去。于三儿有些尴尬的将烟收好,跟了过去。
屋里,洪百户已经自来熟的坐下来,拿起茶几上的糕点吃了起来。张荣走进来,对方也毫不理会。紧随其后的于三儿赶忙道“这榕德斋的糕点洪百户若是喜欢,以后俺让他们见天给洪百户送。”
“算了。”洪百户又吃了一块,却不再拿“太好吃了,怕吃上瘾。”
张荣依旧不发一言,坐在圈椅上拿出烟叶重新放进烟锅里。于三儿再不敢递烟,却赶忙拿出火镰为对方点烟。张荣斜睨对方一眼,于三儿赶忙赔笑。这次张荣总算给面子,没有拒绝。
“两位老爷也瞅见了。”于三儿松了口气“俺们这三教九流的人太多,保不准真有那些做了歹事的人。可是俺们都是挣得辛苦钱,绝对的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洪百户看张荣依旧不发一言,终于忍不住“张百户,这里毕竟是京师,首善之地。”
于三儿赶忙点头“对对,俺也晓得,两位老爷辛苦,弟兄们也辛苦。这样,俺们报效诸位弟兄二百两银子……”
此时两边都查询完毕,各自有总旗进来向张荣和洪百户回禀。
“呦?”张荣好奇的拿过一张官照“洪百户,若俺没记错的话,这位叶百户你也见过吧?”
洪百户接过官照瞅了瞅,瞪了眼于三儿“于东主,你们的胆子不小,竟然纵容凶徒殴打锦衣卫。”
于三儿一听洪百户的口风变了,不免有些诧异,毕竟按照张百户讲的,这个被打的少年也不过是个锦衣卫百户,更大可能也只是带俸差操,毕竟那些捞偏门的也有眼色。甚至怀疑这不过是洪百户和张荣借题发挥“两位老爷,俺是蠢人,还望点拨一二。不胜感激。”
张荣笑而不语,起身道“洪百户,俺先走了。”
洪百户赶忙起身,拉住了张荣“再坐坐,再坐坐。”却拽着于三儿走了出去。
张荣再次坐了下来,又抽了起来。
不多时,于三儿脸色难看的跟着洪百户走了进来“张老爷,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这种事。求老爷容俺……”
“洪百户,还有必要等下去吗?”张荣皱皱眉头。
“于东主。”洪百户也不高兴“你就一条命。”
于三儿无可奈何,叹口气,伸出一只手“这样,俺出五百两……”
“呵呵呵。”张荣冷笑“堂堂大金吾的亲侄,就值五百两。洪百户,不是俺不给你面子,俺怕事,肩膀窄,告辞了。”
洪百户这次也不吭声,起身同样要走。这下于三儿再也不淡定了,赶忙道“两位老爷讲个数,俺若是能担下来一定不会讲个‘不’字。”
“这债是在你这立的,你别讲不晓得。”张荣开口道“人是在你这被打的,你别讲没瞅见。怎么,真当俺们锦衣卫好欺负?”
“这样。”于三儿无可奈何“这债平了,叶百户今个儿的本钱退回去。俺除了给诸位弟兄五百两,再赔给这位叶百户五百两,张百户意下如何?”
“老张,大金吾在世时,也没瞅着你占人家多大光。这事老于毕竟只是失察不是主谋。”洪百户劝了一句。
于三儿赶忙附和,一脸苦相“真的不晓得的……”
张荣斟酌片刻“给你面子。”
于三儿大喜。
“那接下来,谈谈张华的事。”张荣却根本没有给对方高兴的机会。
“俺,俺这真没有这号人啊。”于三又苦了脸。
“你的意思是,俺专门到这来替叶家出头了?”张荣皱皱眉头。
“俺讲句公道话。”洪百户受不住于三祈求的目光“俺自然相信老张不会来凑热闹。这样,老于,叫出来两个给老张,重不了,最多打几十板子。”
于三银子都花了,不曾想还要交人,可是同样晓得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咬咬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