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果然是有过几面之缘的樊瓒,郑直对他这个时候出现在真定确实十分意外。毕竟这才过完年没多久,从安阳到真定将近六百里路,这一阵风雪不断,啥事如此急迫?
“樊兄快请。”郑直热情的将对方让到了前院书房“未知樊兄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郑兄这是啥话。”樊瓒笑道“俺这恶客冒昧前来,郑兄不怪,俺就已经偷笑了。”
二人客气一番后,樊瓒说明来意“俺这次来是求助郑兄施以援手。”
“樊兄这是啥话。”郑直直接道“当初若非樊兄相助,俺在安阳可就要露怯了。如今是樊兄看得起俺,自当竭尽所能。”
“好。”樊瓒大喜“实不相瞒,俺有一位兄长,姓樊名瑄,去年去南京看望家姐,回来的时候路过东平州,被一个乡野无赖带着人打成了重伤。家父将差事交给了俺,可那厮狡诈,被他给跑了,之后就销声匿迹了。年前俺们打听到他家有亲戚在清苑做知县,就寻了过去,可惜晚到一步,又被他走脱了。不过大概的方向没错,俺们就顺着寻了过来。只能肯定他昨日进了城,可真定周长二十四里,俺们实在力有未逮。这才来向郑兄求助。”
“樊兄找到俺,算是问对人了。”郑直笑笑,扬声对门口的朱千户道“大郎,请唐家四表兄过来一趟。”
朱千户应了一声,走了。
樊瓒一愣,姓唐?他要找的人就姓唐,不确定的看向郑直。
“俺听人讲,樊兄上边有四位兄长?”郑直拿出一杆新得烟锅递给樊瓒。
樊瓒接过来,点点头,等着郑直的下文。
“俺记得安阳那边也有煤矿。”郑直却又转移了话题“俺有个好法子,可以省力将煤炭开采出来,不如俺们一起在安阳合股开矿?每年大数不敢讲,四五千两还是有准的。”
樊瓒叹口气“看来俺不该来。”
“不。”郑直笑道“樊兄不来,俺们如何做买卖?”
樊瓒摇摇头“实不相瞒,俺接了差事,就是为了在父亲跟前露露脸。可若是应了郑解元,这差事就办砸了。”
“不,办不砸。”郑直低声道“神武右卫有个指挥佥事姓赵名磊,他的二儿子赵耀显去年九月初恰好路过东平州南下。”
樊瓒皱皱眉头“他家和郑解元有仇?”
“实不相瞒俺们是亲戚。”郑直苦笑“俺爹就是他们气死的。”开始将赵家借银子不还的事讲了出来“身为人子,父仇焉能不报?”
樊瓒半信半疑“话虽如此,可你我二人交浅言深,郑公子大忌。”
“这也算是家丑,本不足为外人道。可樊兄帮过俺,俺信得樊公子,这年头异姓兄弟可比亲兄弟值得相信。”郑直不动声色道“外人想要图俺点啥,最起码俺们可以名正言顺的跟他打。若自个人动了歪心思就不好讲了。讲句难听的,这家盯着俺的人不是一两个。俺又比不得樊兄,全凭祖母这才苟延残喘到如今。”
正在此时,外边传来动静,朱千户推开门,唐玉璞走了进来“表弟找俺?”看到另一边的贵公子,善意的点点头。
“这位是广德长公主的幼子樊舍人。”郑直笑着起身为双方介绍。
唐玉璞一听,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他没想到广德长公主家的人竟然找到了这里,更没想到郑直竟然不念亲戚之情,如此爽利的把他卖了,顿时万念俱灰。
“表兄请坐。”郑直招呼唐玉璞落座“樊舍人是来向表兄打听,那日到底发生了啥。”
唐玉璞一听,似乎与他想的不同,却依旧不敢开口。
樊瓒却拱拱手“俺只想晓得那日的来龙去脉,四郎放心,有郑公子在,是非对错自有公理。”
“是。”唐玉璞茫然的看了眼郑直,发现对方根本不看他。只好硬着头皮,将当日情形讲了出来。
期间郑直和樊瓒都没有吭声,只是一直在一锅接一锅的抽烟,待唐玉璞讲完,郑直才道“四郎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唐玉璞心怀忐忑的应了一声,向二人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明人不说暗话。”郑直敲敲烟锅“这件事樊兄就是办的再漂亮又能咋样?俺表兄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确实打伤了令兄,可真要是到了大堂上,谁家脸上又有光?况且樊兄认为俺表兄能活着上大堂?如此,你我两家就结了梁子。令尊在的时候,俺们确实不敢如何,可令尊年纪也不小了……”
“别讲了。”樊瓒打断郑直的话,却沉默不语。
郑直则在此拿些烟叶放进烟锅里点上,也不催促。
“人证物证都要齐全。”良久之后,樊瓒终于开口,待讲完,身子猛然软了下来,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那是当然。”郑直笑道“绝不会让樊兄坐蜡。”
“东平州那边你待如何?”樊瓒也不是小孩子,根本不听郑直讲的这些。
“那不用俺们操心。”郑直看樊瓒不懂,道“这件事本来就是迫于贵府坚持,当地州县才勉为其难。否则俺表兄咋就能提前得到消息跑了?只要你们不追究,就没有人再会提起。毕竟这件案子连审都没有审,俺听人讲,悬赏的文书也没有发,对不?”这是他刚刚听唐玉璞讲事情经过时,推敲的。当地的官员自然不是给唐家面子,更不是给郑家,毕竟晓得两家关系的少之又少。当地官员是给徐骐面子,才会提前通知唐家人。
樊瓒此刻经过郑直的提醒,才晓得他被东平州官员耍了,顿时愤愤然,却也无可奈何。
“还有。”郑直继续道“俺估摸着这事栽给赵家,令尊反而更容易给令兄出气。”看樊瓒不懂,解释道“赵家是军职,行的是军法。一纸调令,让他去边地,就必须去。同样的,以令尊和都老爷们的关系,光是克扣军饷,就能让赵家万劫不复。”
樊瓒目瞪口呆的看着郑直,他不懂,郑、赵两家可是亲戚啊,甚至因此对郑直产生了忌惮之心。对亲朋故旧尚且如此,遑论他人。
郑直却并不晓得他的用力过猛,继续道“安阳那边的煤矿,六郎也不必担心。一切费用俺来想办法,只要六郎弄来官照,还有地面上的那些关系就好。俺们二一添作五。”
这事看似他吃亏,其实占了好大的便宜。须知煤矿只要有人就可以抢,可是有官照却并不容易获得。民矿不同于官矿,不能挖过界,否则临县根本不认本地的官照。朝廷不认,就意味着各种问题。因此郑直虽然出了全款办矿,却可以获得安阳县的煤矿官照。如此再依靠樊家的关系,就能在河南打开局面。
樊瓒原本打定主意,以后再不和这等心狠之人来往,此刻听了郑直的允诺,犹豫了。如同郑直刚刚讲的,他也是庶子,上边有四位嫡亲兄长,一位做国公夫人的嫡亲大姐。家里的好事,从来都是兄长大姐的,只有他们不要的时候,才能轮得到自个。四五千两银子每年,已经不少了。
“俺还没讲完。”郑直继续道“樊舍人不必自责。这赵佥事全家都不是良善,他娘子偷人,偷了好几个。长子就是跟着小叔子生的,如今还杀了俺们郑家人,被关在了本县司狱司内。刚才讲过的,那个在东平州打伤令兄的赵耀显也不是善类,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对了,他和他嫡母也私通……”
就在此时,隔壁传来动静,郑直皱皱眉头“六郎少待。”起身走了出去,刚刚他看过,隔壁没有人的。再者,若是有人,为何外边一点反应都没有?
樊瓒倒是没有发觉不妥,此时他脑子很乱。如今樊瓒才懂,难怪郑直要和赵家人翻脸,父亲被对方气死,这又有亲戚被对方杀死。对于郑直非要置赵家于死地,有了些许同情。这当然是自欺欺人,归根到底,不过是樊瓒想要说服自个,忘掉一切和郑直合伙发财。
不多时,郑直走了进来“樊兄也不必着急做决定,俺已经让人安排,兄长可在此地多歇息几日,俺们真定冬日雪景还是不错的。”
樊瓒点点头,起身道“俺确实累了。”
郑直笑着送樊瓒出门,正要回前院,江侃却从门房里冒了出来“这谁啊,好大的面子,要你亲自出来相送。”
“你咋来了?”郑直没好气的理都不理就往院里走。昨日醒过来,他越想越吃亏,娘的,你江侃算什么东西,老子的女人也是你能看的?迟早挖了你的狗眼。
江侃也不在意,笑呵呵的跟了进去“得了,今个儿是正事。”说着瞅瞅敞开大门,卷起门帘的客厅,拉着对方走了进去。
“什么事?”郑直突然记起隔壁的事,正要阻止对方讲出啥不堪之语,江侃却已经开口了。
“你保定地界上人头熟,帮我翻出一个人来。”江侃自顾自的坐到了圈椅上,甚至风骚的打开折扇,在这冬日的厅堂里一边扇风一边道“是清苑县知县的外甥,叫唐玉璞。”
郑直神色怪异“他咋惹你了?”
“他没有惹到我,惹到我女人了。”江侃嘚瑟的回了一句。
“你女人?”郑直看向江侃。
“不是你家祝英台。”江侃笑着摆摆手。
“滚。”郑直咒骂一句“你再这样……”
“把她送你后院。”江侃笑着打断郑直的话“放心,从此以后她是你女人,我给你养着。不过生了儿子,你的出奶粉钱。”
郑直看对方这架势,他越阻止,对方越要四处宣扬,扭头看了眼门外的朱千户,又看看对面的墙“谁是你女人?”
“得了,得了。”江侃看郑直真的不满,这才道“惹我的大老板了,黔国公。”
郑直也分不清对方讲的是真是假“黔国公是你的大老板?”
黔国公虽然永镇云南,可是在南京也有宅院,同时每任黔国公夫人或者太夫人都要在南京常驻。用意自然都懂,做人质。因此江侃与黔国公家这种关系,讲的通。
“要不然你以为竹园怎么就落到了我的手里?”江侃反问一句“这次可是个好机会,把姓唐的这小子揪出来,我保证,把你介绍给沐家,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云南做大买卖。”
“买卖算了。”郑直想都不想就回了“人家啥身份,俺惹不起,也不敢沾。”
沐家自从太祖时期,西平侯沐英带领百万卫所军户入驻云南后,几经沉浮,如今的黔国公就是沐英的后人沐昆,而他的娘子就是樊瓒的大姐。朝廷自然也对沐家盘踞云南有所防备,中途几次想要借着袭封的机会削爵,慢慢收回云南的权利。但是当时局势复杂,以至于云南地方喊出了‘滇人知黔国公不知西平侯也,侯之恐为所轻。’最终不了了之。
这么狂妄的话,听着都霸气。郑直哪里敢去招惹。况且弘治十二年,驸马樊凯送女儿去云南成亲时,经过真定。当时郑直还远远地站在岸上围观过那壮观声势。只有见过那种场景,才懂啥叫钟鼎之家。
江侃皱皱眉头,把折扇合拢“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姓唐的是俺家人。”郑直双手提着前摆,坐到了江侃对面。
“……”江侃想了想“可惜,可惜,我跟黔国公家很熟的。”
“所以呢?”郑直好整以暇的反问。
“所以就当我今天没来过。”江侃起身就走“记着,晚上过去啊。”
郑直松了口气,突然感到了疲惫,仰面靠在圈椅靠背上。听到脚步声,也不睁眼。片刻后感觉光线暗了下来,接着一双手放到了他的额头“难为……亲达达了。”
“晓得就好。”郑直没好气道“不学好,竟然学会了听墙根。”
“我……奴也慌了。”对方一边为他轻按额头一边辩解“奴就这么一个外甥,千户这个夯货守口如瓶,一问三不知。奴自然就把他支走,偷偷过来了。不过亲达达也忒不小心了,这院里也没有人看着,还敞开门帘。”
郑直哭笑不得“二嫚儿一会出去四处瞅瞅,只怕如今,俺的那些手下,都晓得了谁在给俺关门按头。”
对方一听,手一顿,却出乎郑直预料,并没有收回去“晓得就晓得,既然着了亲达达的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奴认了。”
郑直一愣,睁开眼,伸手将身后的尤物拉进怀里“二嫚儿刚刚最后讲的啥?”
“一女不侍二夫,奴认了。”对方以为郑直在戏耍他,没好气的重复一遍。
郑直慢慢抱紧了怀里的美人。他做错了一件事,不该如此直白的将赵家推出去。如同郑直刚刚因为江侃轻易就抛弃黔国公,而感到戒惧一般,难怪刚刚后半段他感觉樊瓒神情不对。当时只是以为对方还在犹豫,此刻才懂,对方是起了忌惮之心“俺是不是个坏人?”
“亲达达不是谁是。”玉人凑到他的耳边“可是奴就喜欢亲达达的坏,越坏越好。”
“二嫚儿不在乎俺为啥要弄死赵家?”郑直不确定的追问。
“亲达达想讲的时候,会讲的。”美物善解人意道“与其听亲达达费尽脑汁想的假话,奴想听真话。”
显然人家也发现了郑直的有所保留,可是却十分明智的点到为止。没有逼迫,没有不满,却同时向他表明了心志。
“今夜哪都不许去。”不等郑直大感欣慰,就听到了一句让他醍醐灌顶的话“否则以后不许奴的床。”这摆明是他刚刚的多愁善感提醒到了对方,男人和女人的关注点果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