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娘……”郑直一遍遍的呼唤怀里的女人,他从没有想到有一日竟然真的能够得偿所愿,抱得美人归。
可是怀中的美人始终面无表情,对他不屑一顾。这让郑直憋屈,愤懑“你男人都快死了,你是俺的,俺有很多银子,你喜欢啥俺都买给你。俺不在意你嫁过人……”
“住口。”女人终于有了反应,不过却不是和颜悦色,而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冷漠“你这以下犯上,见利忘义,见死不救,杀友夺妻,不仁不义,唯利是图,利令智昏,利欲熏心,背信弃义,忘恩负义,见钱眼开,财迷心窍,贪利忘义,钱迷心窍的卑鄙小人。我们看错了你,放开我,你出去。放开我,你出去,出去……”
郑直却倔强的抱紧了怀里的女人“你是俺的,为了你,俺都啥不在乎。他早就该死,早该死,谁让他娶了你。只恨俺比老天爷慢了一步,否则俺亲手宰了他。你是俺的,那个废物走两步就喘,你给他守啥寡?你跟着俺,俺要你给俺生孩子,一个,两个,三个,十个,一百个……”
“住口,住口。”就在这时女人身旁的红衣女子拿着宝剑冒了出来“大胆淫贼,放开王妃,你不怕诛你九族?”
郑直一愣“九族……?”
“父四族,母三族,妻两族。”此刻他怀里的女人反而不吵不闹了,反而妩媚一笑“你不是为了我啥都愿意吗?那就拿九族来换。”
“不不不……”郑直惶恐,苍白的辩解道“你要俺的心,俺的命,俺都可以给你。可是九族不行,求你了,不行……”
“我就要你的九族。”女人笑了,走到她身旁的红衣女子也笑了。
“可,可你就是俺的妻,若是那样,你也得死……”郑直理屈词穷,徒劳的辩解“你拿刀子捅俺……”
“好。”不晓得啥时候,红衣女子手中的宝剑已经被女人拿在手中,直接刺进了郑直心口“可我还要你的九族,父四族,母三族,妻两族……”
郑直惶恐的睁开眼,气喘吁吁睁开眼,茫然的看着漆黑的四周,耳边传来了舱外的流水声。
在被广宗县榻店掌柜娘子勒索一夜之后,他们终于继续踏上了回乡之路。不晓得为啥,之后两日,他不再晕船了。
甄娘子讲是菩萨保佑,郑直不信佛。刘三道是那位差点坐死郑直的掌柜娘子手段高,郑直嗤之以鼻。只有朱千户实话实说“习惯了。”
对啊,习惯了。他如今已经习惯了瞧见赚钱的非要掺和一脚;遇到香的非要闻一闻;瞅见漂亮的非要骑一骑。可仅仅半年前,他还不是这样的。这是他想要的吗?
郑直走出船舱,江面上风平浪,偶尔有商船从对面穿过。他也不晓得为啥做了这么一个怪梦,却又那么真实。可是想到那谪仙的冷漠,又不免沮丧。要用九族才能换到美人,他真的做不到啊。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这时郑直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他的精神一振,缓缓回过头,看着几步之外。
一位身材单薄,穿着一件类似百衲衣般的道袍,谢顶,头发干枯分叉,头油多,驼背弯腰,眉毛杂乱,睛有滞黄,眼窝深陷,一直半眯着,眼下泪堂有薄黑之色,耳门色黑,嘴巴肥厚的老叟站在他的身后神情复杂的问“你是……俺?”
“原来是俺啊。”老郑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凑近了仔细瞅了瞅,这才应了一句,席地坐了下来“有啥事快点问,俺也有一堆事要跟你讲。”
“你咋变成这个鬼样子了?”郑直想都不想脱口而出。若不是对方的声音未变,面容依稀有两年前的模样,他真的以为见到了鬼。你这些年,究竟遇到了啥事?咋要饭了?
“鬼样子!鬼样子!”老郑直撇撇嘴“听没听过,能力越强责任越大啊?”得意的撩开下摆“别看俺七十多了,照样老当益壮,夜御十女,金枪不倒。黑吧?肥吧?”
郑直发现对方不但吐字含糊全没有上次的风采,还变的寡廉鲜耻了。红绲都不穿吗?这么冷的天不难受?只好岔开话题“你刚刚讲‘不能’啥意思?你能读心?”
“啥啊?”老郑直哭笑不得“你在做梦,俺也在做梦。俺刚刚是梦见了家里的烨九……就是第九十九房小妾想要俺的大神锋。俺不答应。”
“哦。”郑直松了口气,有那么多小妾,应该不至于要饭。打趣一句“这么讲钟毅本事挺大,都九十九房小妾了?”
“没办法,这个杀才把俺弄得每日无女不欢。”老郑直苦恼道“太烦了。俺都七十五了,白日里和一群女人在院子里斗心眼,夜里还要和一群女人在床上打架。太无趣了。”
郑直翻了个白眼“后年会试的题目……”
“后年?”老郑直反应了一下“等等,俺算算,后年是哪一年。”
“弘治十八年。”郑直已经不抱希望了。
“哦,弘治十八年咋了?”老郑直反问。
“教匪的青龙是谁?”郑直直接换了一个问题,老郑直显然酒色过度,不但脑子不行了,估计记性也不咋地了。天啊,六十年后,自个就这球样?
“不晓得。”果然老郑直摇摇头“都讲了,整日间和她们在床上打架,哪有工夫去打听这种事。”
“他派人杀了郑禃,广西的那个土监生和俺一起开火锅店的那个。”郑直不得不一点一点诱导老郑直僵固的大脑开始运转“俺怕他们要杀的是俺。”
“嘁。”老郑直撇撇嘴,拍拍他的胸口,不想用力过猛,剧烈咳嗽起来。
郑直害怕对方一个不留神醒了,赶紧走过去帮着拍后背。
老郑直却摆摆手,把身上的百衲衣脱了,露出十几根肋骨,舒缓了一下身子,朝着船舷外吐了一口“老毛病了。钟大真人让俺戒色,操他娘的,老子能戒不早戒了。”
“钟大真人?”郑直自动忽略了自个那些为老不尊的话,咋感觉老郑直有点像张嫂子?
“哦,这个杀才靠着让主上生了十几个儿子,如今发了。龙虎山的张真人如今都给他打杂。”老郑直不以为意的回了一句。
“你讲的主上是弘治皇帝?”郑直不确定的问,这似乎和王钟讲的不一样啊。
“啥啊。”老郑直撇撇嘴“那是先帝,弘治……二十年没得,不过给主上留下了一个妹子还有一个兄弟,封在了大宁。”
“大宁?”郑直有了兴趣“那不是在边墙外?太子这么恨他兄弟?”郑直在京师的时候就听人讲过,太子和皇后一家关系不好,想来是迁怒到他兄弟了。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
“哪啊。”老郑直跟看傻子一般“出了个白太监,用兵那是一等一的好。鞑靼的小王子被他灭了,然后又鼓捣出来一堆东西,靠着这些,如今的大宁都司可不在保定了,迁回去了。”
“噢。”郑直点点头,汪直就已经很厉害了,不想还有比汪太监更厉害的太监,果然太监代有人才出“那你就没跟着他们捞点好处?”
“操他娘的张延龄。”老郑直一听,顿时又骂了起来“俺跟着他家,不被治罪就不错了,还想捞好处?”
“皇……太后不管?”郑直赶紧追问“太子他娘。”
“管得了一时,还能管一辈子?太后薨了之后,张家就不行了。”老郑直四下瞅瞅,低声道“张家的女人都被钟毅那个假道士睡遍了,儿子都生了好几个。”
郑直目瞪口呆。
“那也是个疯子。”老郑直又补充一句“他就喜欢睡张家女人,别的女人都不碰。俺都怀疑,他是不是连太后都睡过。”
郑直的嘴张得老大,变成了o。
“厉害吧。”老郑直一副少见多怪的模样“若是俺告诉你,这是主上默认的,你不被吓死。”
“为啥啊?”郑直确实快被吓死了,以至于他都感觉自个要醒了“太子早有贤名,何至于此。”
“钟毅没有明讲,不过俺怀疑,主上可能晓得了他不是太后亲子,而且生母可能都死在太后手中。”老郑直神神秘秘道“主上登基初年,为了巩固地位,甚至不得不下令处死了亲外祖。”
郑直默然,难怪太子会如此对待张家,王钟也讲过,太子登基后,对张家十分厌恶,想来不会错了“俺问完了,你有啥要告诉俺的?”
“……”老郑直一愣,盯着郑直道“你一打岔,忘了。”
“……”郑直感觉他突然对前路失去了任何信心,难不成,他注定要做一个米虫苟活“你纳这么多女人,正室娘子不生气?”
“生啥气?早死了。俺前后娶了一位正室,八位继室,一个个都弱不禁风,全都走俺前边了。到如今,俺早忘了她们叫啥了。俺也心冷了,随便挑了一个做内助,剩下的随便吧。到如今院里女人多的,俺都认不清了。”老郑直讲到这,把一旁的百衲衣拿起来炫耀“瞅瞅,这样的衣服,俺有整整两百件。”
郑直不懂,一件要饭的衣服有啥炫耀的,接过来仔细瞅了瞅,不确定的问“肚兜?”
“对喽。”老郑直得意道“俺还有五杆青丝笔,就是那种碗口粗的……”
郑直顺着对方的意思想下去,吓了一跳“你……你你……咋祸害这多人?”
“俺用银元买的,光明正大啊。”老郑直嫌弃道“晓得为啥叫花毛笔不?色目人,昆仑人,反正啥人都有。都是白太监从俺们的藩国弄进来的。为了这,俺还弄了一堆昆仑奴看着她们,费钱的很。”
“为啥用昆仑奴?不是有乡党吗?”郑直不得不赶紧再打岔。
“啥乡党,都是喂不熟的狼,靠不住。”老郑直目光突然变得冷漠。
“千户呢?百户呢?陈懋呢?他们……都靠不住?”郑直一拍大腿“直娘贼,俺就晓得这几个满脸横肉的,没一个靠得住。你瞅瞅,还乡党呢,果然如此,没一个可靠的……”
“哪跟哪啊。”老郑直哭笑不得“朱千户在俺六十的时候吃青豆给噎死了。百户死的更早,被他媳妇和三虎毒死了。总旗……”
“啥?”郑直正想追问,却挨了一拐杖。
“等俺讲完,要不忘了。”老郑直没好气道“讲哪了?总旗,对总旗去年没了,喝酒喝多了,夜里掉河里淹死了。小旗倒是活着,不过腿不行了,下不了床了。不过他孙女长得挺水灵的,那脸盘子长的像他媳妇,那后腰跟他闺女一样有两个旋。”
郑直翻了个白眼,看对方讲完,这才问“百户咋被赵耀庆毒死了?”
“赵耀庆是谁?”老郑直莫名其妙的问“百户是让三虎害死的。”
“赵耀庆不就说三虎吗?”郑直不得不怀疑对方是不是年纪太大,傻了。
“哦噢,对对对。”老郑直一拍脑门“四五十年没人喊了,早忘了。还是喊三虎好了,简单讲就是三虎瞅上他媳妇了,然后仗着位置比百户高,二人就勾搭上了。”老郑直叹口气“都是俺没教好。”
郑直无语“没教好?”
“俺们后边处的不赖。”老郑直讲到这,露出了一种耐人寻味的笑容。
郑直一哆嗦“你讲清楚,啥叫不赖?你教他啥了?”
“房中术啊。”老郑直揶揄道“女人打架比男人打架有看头多了。”
郑直捂住额头“也就是讲,俺以后就是七品荣身致仕回乡?”
“啥七品。”老郑直又拍拍十几根肋骨“正二品,太子少傅都捞到了。”
郑直听不懂“你不是讲俺考不中吗?”
“确实啊。”老郑直赶紧道“别东拉西扯了,抓紧,这就是夏皇后赏的,忘了?俺不是让谁谁谁去巴结他家。奏效了,虽然是个闲差,可是也算给爹娘容身不是,爹啊,娘啊,你们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竟然直接哭了起来。
郑直想打人,终于决定不再顾忌脸面“申王妃呢?就是项氏。”
正哭着的老郑直声音一顿,良久以后,叹口气“死了。”老郑直回答的很平淡“申王死了没几年就没了,葬在京师金山……对了,俺后来喜欢牡丹花,你也可以现在就种一种试试。还喜欢喝花茶,俺的字就是取的陆羽《茶经》‘精行俭德’中的‘行俭’二字。”
郑直虽然相比老郑直没有经验却不傻。很显然,申王妃喜欢牡丹,喜欢陆羽的《茶经》。他惊奇的发现,尽管时隔六十年,老郑直忘了发妻,忘了对自个如此重要的举业,却始终没有忘记申王妃。难道俺这一辈子,注定和你无缘无份?
你咋老打岔,听俺讲。讲哪了?对,先从赚钱开始讲,你现在啥情况?”老郑直却不给郑直细想的时间。
“刚从顺德府出来到真定府了,如今是弘治十六年四月初四。”郑直索性报出时间地点“俺带着人回真定……”
“俺想想,想想。”老郑直神神叨叨片刻“记不清了,你就告诉俺徐琼玉那个戏子和宁王私奔了没?”
“啥?”正伤感的郑直吓了一跳“和宁王私奔?”
“那就是还没有。”老郑直点点头“俺晓得了。得了,告诉你,不止徐琼玉,还有她娘和她师父都被宁王收了房。还从朝廷那里得了封号。”
郑直不确定的问“宁王派人,就是为了偷孙汉媳妇和泰水?”
“是啊。”老郑直点点头“俺去江西的时候还见过那小蹄子一次。你也别替孙汉那厮担心,人家没事,跑了就跑了,照样娶妻生子,还考上进士了。”
郑直点点头“如此也好。那个女人举止轻浮,一看就不是良家。”
“就是,三代宁王都死她身上,夜里就摸上床了……”老郑直立刻接话。
“……”郑直错愕的看着老郑直。这事你咋也记得这么清楚?
“俺记得代表朝廷去吊唁那次,喝多了。”老郑直不以为意“也不晓得她是专门去爬俺的床还是走错了路,反正就那么回事。不提她了,无趣,还不如方家姐妹……讲正经的,讲哪了?对,赚钱。”
郑直要不是怕拍脑袋拍醒自个,真的想给几下,这……好像没毛病。那个徐琼玉又没有嫁给孙汉。
“你记着啊”老郑直正色道“外边再咋好也不如家里。你也不要回京师了,安安生生在真定做买卖吧。俺也是折腾了很久才想明白,本乡本土的,有了事都能照应到。当铺和货栈都能赚钱,还有就是煤矿、铁厂、织厂。记着挖煤太慢了,用炸药炸,俺忘了你听谁讲过的配方了,就用那个法子。地里要种棉花,那个赚钱,种出来都给十四……就是李……李……她叫啥来着?俺跟她那个死鬼男人合股开织厂还是啥的,他请俺吃酒,俺睡了十四那个?”
郑直无语“李遇阳?”看来他还是没忍住。
“对,就是他。”老郑直也不纠缠细节“留给她的织厂用,可别给十五,就是她闺女……”
郑直已经无所谓了,他想到了。
“对了,廿二如今还没有进门吧?”老郑直突然问。
“俺正室都不晓得在哪呢。”郑直没好气道“廿二俺哪晓得是谁?”
“她姓啥哩?”老郑直也陷入了沉思“好像给母夜叉当过女使,对,就是这样,然后等母夜叉死了以后,就被俺收房了。”
郑直愕然,书香?
“看来是晓得了。”老郑直也没心情打趣“这娘们下手太毒,你可别要她进门。”
“啥意思?”郑直追问。
“你别问了。”老郑直却不肯明讲“她心不坏,就是……这就是命啊。”
郑直想吐血,要不别讲啊,讲了又藏一半“俺回去就弄死她。”
“你敢。”老郑直目光陡然变得锋利无比“你弄死她,俺也不活了。”
“到底咋了?”郑直没好气道。
老郑直皱皱眉“俺不是让人坑了,来来回回,娶了一个正室八个继室,纳了一百零八个妾。一群杀才,鼓捣这么多年,才弄出来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四个都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杀了她,俺就绝后了。”
郑直忙问“为啥?”他也关心子嗣问题,毕竟涉及到家族。可不让人家进门,生下的孩子咋算?老糊涂了?
“唉。”老郑直却立刻变得唉声叹气“这么多女人,全是俺用了手段弄进来的。有好有坏,俺也懒得管了。”
郑直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你的意思是,还有……被……弄死了?你咋当爹的?”
“她们自个不当心,咋能怪俺?”老郑直不以为然“吃穿用度,俺也没缺过,是她们没照顾好。二虎那,三虎那几个不都好好的……”
郑直这次已经麻木了“三虎?”
“噢?”老郑直摆摆手说“太复杂,总之那厮看俺得势了,就凑过来巴结。不过跟二虎那不一样,这次是俺的女人身份特殊,嫁过去,让他担个名声。”
郑直不想听了,他明明自认还是个正人君子,咋最后变成了这么一个禽兽败类“你还是讲赚钱的法子吧。”眼见着老郑直还想开口,立刻道“俺不想听与赚钱无关的任何。”
“你咋急眼了?”老郑直也不高兴了“俺就是你,你就是俺。俺之前做过的,你之后就会做。你要是不喜欢,别做啊。对了,你不是从河南回来吗?是拐回来十六娘那次吗?”
“十六娘?”郑直不确定的问“你指的是甄娘子?”
“不晓得,记不清了。”老郑直想了想“十六姓殷,太原府人。二十六姓温,平凉府人……反正她俩本来一个要做晋王妃,一个要做韩王妃,都被俺弄进来生儿子了。”
“你偷王妃?”郑直有些慌“朝廷不管?”
“俺是在圣旨出来前弄到手的,管啥?”老郑直不以为意“她俩好认,都在京师皇姑寺,一个做道姑,一个做比丘尼。”
“那你咋晓得她们是王妃的?”郑直听的无语,反问。
“俺告诉俺的。”老郑直讲完一愣,开始盘算着咋解释。
“你那边,六十年后的俺告诉了你这些。”郑直却大概想明白了。
“对。”老郑直一拍郑直肩膀“对。”只是力气很大,郑直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