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直第二日一大早就来到了御河中桥,郑宽去翰林院听课去了,郑伟,郑健去顺天府学旁听,只有郑虎在等着他。
“你为啥不愿意做六叔的嗣子?”郑虎对郑直的态度又恢复了曾经的亲近,只是大伙都是糙汉子,讲不出啥肉麻的话。
“一开始是被二虎逼得,后来就这么着了。”郑直没有隐瞒郑虎。
“二虎从小就不大气。”郑虎叹口气“他不晓得有些话比刀子还毒。”
郑直昨日问郑宽的‘扫把星’这话自然不是无的放矢。事实上这是当初郑四虎被水淹死后,对方给郑直起的绰号。只是当时郑虤就被老太君罚了一顿,吓得再也不敢用了,因此晓得的人不多,郑虎却在其中。
“俺不过是酒后胡言。”郑直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回了一句。
“六叔的意思,他想过继你。”郑虎没有纠缠“你好好想想,这事也不急,毕竟等婶子进了门,没准过两年俺们就多了几个小兄弟。”
郑直点点头“如此最好,二虎也不用每日对俺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五虎长大了。”郑虎笑了“六叔把前因后果跟俺讲了,你做得对,事后也不居功自傲,这一点俺也不一定做得到。”
“其实……”郑直瞧瞧窗外,凑到郑虎身边“多亏了俺去年做的梦。”
“又梦到了?”郑虎精神一凛。
两年前在威远堡,他当时只是一个刚到边地赞画的新科武进士,因为带过去了一帮真定乡党因此做了一个小小的管队,整日想的就是建功立业。
当年二月,鞑靼火筛大举入寇,各地只能据堡自守,眼瞅着鞑子在外边作恶。三月二十一,一队鞑子来到了威远堡外围,开始扫荡军堡外的村落。很快夜不收就探明情况带回消息,得知堡外这一队鞑子只十余人的鞑子耀武扬威,王游击立刻决定率军出击。郑虎作为外来户,这种捡便宜的好事当然没他的份,立刻想要花钱走关系,弄到一个名目。
郑直就是此时狼狈的出现在郑虎的面前的,一见面就阻止他出堡。郑虎虽然奇怪郑直的突然出现,却不过以为是幼弟私逃而来,甚至同样踹了对方几脚。
可往日明事理的郑直那日却发了疯,撒泼打滚,眼见着不起作用,最后甚至爬上了墙头,以死相逼。郑虎无奈,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兴高采烈的跟着王游击出去捡便宜。却不想……大场面啊,整个山谷里里外外都是被剥的赤条条的无头尸体。
有个一直和郑虎暗中较劲的威远卫指挥被鞑子把胳膊腿都砍了,然后挂在了树上当箭靶。他听堡内书办讲,这叫“人彘”,最恶毒的法子,那个指挥被救回来后,活活叫唤了三日三夜,最后还是疼死了。他也是从那时起,才明白‘战阵非儿戏’背后是何等的残酷。
事后在他一再逼问下,郑直竟然给了他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做梦的时候一个老神仙告诉的对方。甚至还是一年前,如今五虎又梦到了那位‘老神仙’了。
“对,他……告诉俺的试题。”郑直已经不再是当初的单纯少年,哪怕面对郑虎,也下意识的隐去了一些‘无关’情节“然后俺才找到了沈监生。”
郑虎之前的一些疑惑终于解开了“俺听叔父讲,你原本住在交趾胡同,就是为了照顾他的妻女,咋又搬回来了?”
“沈监生的妻兄不当人,拿沈大娘子母女和俺做买卖。”郑直尴尬的解释一句。
“那你犹豫啥,还不宰了他。”郑虎不满的骂了一句。他久在边地,早就把生死看的很淡。遇到事已经不愿意再用迂回的法子,而是很直接,拔刀子,收刀子,一切问题也就没有了。
“何……何至于此。”饶是郑直这两年已经历练了些,依旧被兄长那云淡风轻的语气吓了一跳。那是人命啊,活生生的人。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郑虎不以为然“你这妇人之仁,能成啥大事。难怪让个首辅的鸟孙子折腾。”
“虎哥莫要乱来。”郑直旁的本事不大,可是察言观色已小有所成,立刻听出了不妥“俺已经和刘成恩,焦黄中谈妥了。两边井水不犯河水。”
“多会的事?”郑虎皱皱眉头,他原本打算和郑直交代一番后,夜里出去做了那俩鸟孙子的。至于后果,干了再想,大不了上山入伙做个贼进士“咋谈的?”
这要是一年前,郑虎也就是想想而已,为了郑家,他能够忍所有常人所不能忍。可如今郑宽做了状元,郑直有神仙保佑,郑家一定会更好。他也想重新做回,曾经快意恩仇的自个。
“俺们就是坐在一起谈的。”郑直避重就轻的回了一句,然后就倒飞几步摔倒在地。
“咋谈的?”郑虎冷着脸瞅着郑直。
“中秋之夜,桃花源,送他们归西。”郑直捂着胸口,回了一句。
“就凭你?”郑虎不屑的起身,一个箭步凑到刚刚爬起来的郑直面前,挥动臂膀砸向对方“捉得住刀嘛?”
却不想郑直单臂格挡,同时身体前倾,向他撞来。郑虎又惊又喜,也不再留情,立刻变拳为掌,拍向郑直。
郑直同样立刻变招,重心下坠,出腿攻郑虎下盘。郑虎一时之间有些手忙脚乱,却很快稳住阵脚,趁着郑直顾下不顾上,一个飞腿踢了过去。却不想郑直顺势抱住了他的腰,直接来了个抱摔。郑虎赶忙用肘击打对方腹部,逃出生天。
郑虎虽然招式简单,却因为都是在真正战阵上磨练出来的,朴实无华的杀人技巧,几次之后,就看准了郑直空档,将对方擒住“班门弄斧……”突然感觉腰间一紧,低头一看,一把匕首已经抵在了他的右腰上。
“虎哥,俺长大了。”郑直闷声闷气的回了一句,这话讲的其实很没有底气。史臻享讲过,真正的高手,见面就下死手,根本不会手下留情。而郑虎其实出手时,就留了三分力,待交手后又惜了三分力,这才给了不讲武德的郑直可趁之机。
郑虎松开了郑直,坐了回去“你打算咋做?”
“俺已经打听到桃花源的详细布置。”郑直把匕首重新插入靴子里,同样坐到了郑虎身旁“到时候,锦衣卫会被引过去查抄那里,俺趁乱做了他俩。”
“你不是跟人家谈和了吗?”郑虎不置可否。
“君子之仇十世犹可报也。他们哪怕也不再追究俺,可只要活着,就会不断有人为了讨好他们来搞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郑直回了一句“俺只是不想让人怀疑。”
“虎生三子,必有一彪。”郑虎笑了“俺只会动手,不会动脑子。二虎个废物,动手不成,脑子也不会动。你别去了,俺来。”
“兄长要去,俺不会拦着。”郑直低声道“只是不是去杀人,而是去拿更重要的东西。”
郑虎看向郑直。
“桃花源内有一处戒备森严的地方,内里储存着五万两白银。”郑直原本按照钟毅的指点,让朱千户聚拢了一些人,如今有了郑虎,就用不到了。郑虎带来的都是百战老卒,还都是真定乡党,如今守在外边的就是郑虎的把兄弟,原本的真定卫百户,如今的副千户李怀,绰号猴儿李。
“五万两。”郑虎错愕的看着郑直。他突然发现,幼弟真的长大了,短短两年已经变得他都认不出了。
“他们里边有人嫌赚的少,愿意做切豆腐的。”郑直回了一句“原本俺人手不够,既然有兄长在,那边的就省了。”
郑虎沉默不语,郑直没有催促,一边揉着胸口一边给郑虎和他倒了杯水。
“俺们咋进去?”良久之后,郑虎开口询问。
“扮作客人,可是动手的时候,全都穿褐衣,系小绦,扮做锦衣卫街道房的行事校尉。”让郑虎加入完全是郑直临时起意,却一边不停的在脑子里完善计划,一边讲给郑虎“街道房提督杨玉,年轻气盛,好大喜功,不足为虑。”
“银子抢出来之后咋办?”郑虎继续追问。
“南薰坊的王皇亲在棋盘街有家当铺,因为靠近棋盘街,所以很多文人都去那里当东西。天一亮,俺们把银箱当做姑丈带不走的旧书当十两银子,这在京师很普遍。俺们过个一年半载再取出来用。”这是郑直在钟毅的方法上改良的,原本对方是要把这些东西装进棺材里运出城分赃,可是郑直觉得不靠谱,哪怕南居贤坊距离东直门并不远。这种事动静一定小不了,更何况涉及张家,天亮以后,不但一定紧闭城门,没准还会全城大索。
“你的本事学的比俺多,却不精。”郑虎开口“这一阵俺过去给你喂喂招。只是这一阵不可近女色。”
郑直郁闷的回了一句。不用郑虎提醒,他现在都近不了女色。很简单,孙二娘这个娘们疯了,得知郑虎的真实年龄后,就坚决做起了贞洁烈妇。不但不准郑直睡她,甚至还要杜绝郑直睡其他女人,非要等到郑虎开口同意,才行。郑直后悔把这娘们弄回来了,不过想到晚上多了一个抱枕,又心头一热“哎呦……”
“你个孽障,想啥呢?”郑虎一边问,一边又是一脚“看你那德行。”
郑直脸色立刻红了,一边夹紧腿,一边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李兵备在你那太委屈了。”郑虎直来直往,也不跟郑直客气“俺已经和叔父谈妥了,一会就派人去接过来。你咋想的?”
“咋想的?”郑直被对方的急转弯差点闪了腰“俺没想啊……哦,行,人家跟着俺屈才了……”
虽然李晟离开,让郑直学习兵法的效率一定受到影响。但是郑虎初来京师,确实缺一个熟知京师风物的帮手。相比郑直,郑虎更需要李晟。再讲了,郑虎可是要在京营做官的,李晟那老头应该也愿意。
“滚滚滚……”郑虎咒骂一句。
郑直赶紧一瘸一拐的打开门跑了出去,对着在门外偷笑的李怀喊了一嗓子,夺路而逃“猴儿哥,回头吃酒。”
李怀应了一声,探身看向屋内,郑虎再也装不下去,咒骂一句,笑了起来。
出了郑宽家上了车,郑直却又恢复如初,坐到了车厢里“张皇亲胡同。”
马车启动,郑直开始考虑如何除掉钟毅,是的,既然有了变化,那么钟毅就必须消失。
马车很快来到了建昌伯第外,郑直下车后,直接找门子讲明来意。然后就被对方指引,坐到了建昌伯第外廊下等着。好在今个没人,他也不急。
可宰相门前七品官,不给门敬谁理你,郑直坐到晌午也没有回信。正要出去街口吃点东西,就看到一辆马车由远及近,停到了伯第外。
“外甥找俺啥事?张延龄懒洋洋的走了出来,立刻看到了凑过来行礼的郑直。
“下月十八是家兄成亲的日子,俺特来送请帖。”郑直恭敬地掏出在车上写的喜帖,回了一句。
“这么快啊。”张延龄跳下马车,一把将喜帖拿了过来,打开看了看“呵呵,好啊,八月十八。”
郑直突然想到了那个九九八十一日,心头一跳,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进去啊。”张延龄好奇的问“你不会一直在这等着吧?多回来的?咋没人知会一声?”
“俺忘了给门敬。”郑直一点都不在意的看了眼门子,笑道“不等着,舅舅家又不是俺家,还能随便进?”
张延龄的意思很清楚,他之前一直在家。伯第的马厩另有门廊通往外边,显然对方是诚心让郑直难堪。
“……”张延龄哭笑不得,扭头对门子招招手。
门子赶紧凑了过来,却一脚被张延龄踹翻“看清楚,以后他来这,就是进自个家,就是后院……”
“那舅母不拿刀砍俺?”郑直无语,赶忙插话。又不解气的踹了在地上装腔作势的门子一脚,两脚,三脚,四脚……
“得了,得了。”张延龄咒骂一句,却不阻拦“滚进来。”
郑直照着门子的嘴又踹了一脚,对方惨叫一声,货真价实的没了动静,郑直这才转身跟了进去。上午看了半日郑直笑话的守门家仆,此刻全都缩着脑袋让开。
郑直跟着张延龄左绕右绕,来到了偏院正堂。
“讲吧,找俺到底啥事?”张延龄摊开双手,立刻有两个俏婢过来为他更衣。
“舅舅不是弄到口红了吗?俺想都包下来。”郑直立刻讲明来意。他想了两日,找来找去,似乎只有这夜来香和唇膏可以乱要价。在钟毅那里旁敲侧击一阵后,才找了过来。
“呦呵。”张延龄眼睛一眯“口气不小,晓得啥价不?”
“啥价?”郑直摇摇头。
“一百两银子一瓶。”张延龄伸出一根手指“出得起吗?”
“出不起。”郑直一听,比他公道多了“舅舅这价有多少人买?”
“用得着你管吗?”张延龄斜睨郑直“没钱充啥大个。留下一百两银子算是俺门子的汤药费,滚。”
“确实有人买,可买的人多吗?”郑直听了杨儒那么久的课,终于到了他独自闯荡的时候了“京师勋贵云集,可除了舅舅你们有数的几家,谁不是借债度日。”
“继续。”原本准备走人的张延龄坐了下来。
“舅舅的这东西,若是走高端,那一年能卖出去多少?这化妆品应该薄利多销,积少成多才好。”郑直斟酌道“舅舅少赚些,把这东西交给俺发售,省了去找销路,俺走的量越多,舅舅赚的不也越多。若是从一个人身上赚一两,确实比不上从一家勋贵或者豪商手里赚一百两,可买得起的勋贵豪商顶天在这京师有一百人,不过九千九百两,也就是九千九百人。这东西一年顶天了买一瓶,可俺京师人口百万,刨去一半男人,就是五十万女人,每人一两,就是五十万两……”
“对对对。”张延龄点点头“开价吧。”
“这样十两……”钟毅给他讲过砍价技巧,要让对方认同,与此同时第一次出价必须打对折。可是他当初四百两可是买了一座小山包一般的香水,换算下来,每瓶至多四五两银子。他也没想着一锤子买卖,直接给了对方一倍利润。
“啥?”张延龄大怒,直接给了郑直一脚“俺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就是喂狗也不给你。”
“好商量,好商量。”郑直豁出去了,厚着脸皮又凑过去“买卖,买卖,有买有卖,你让俺出价,俺出了,你不满意,回价便是。俺是想着市井小民谁有动辄几十两银子啊。”
张延龄想了想“一口价二十两。”
“别啊。”郑直赶紧道“舅舅不要竭泽而渔,你想想,俺从你这拿二十两,俺赚不赚?人工算不算?运费算不算?税吏那,顺天府那,五城兵马司那,巡城御史那,等等的,哪哪都要银子,卖出去怎么也要二十五两往上,掏得起一百两的固然不多,可是掏得起二十五两的也没多少啊!舅舅何必把客人往外推。”
“你当俺傻,这东西干税吏,顺天府他们啥事?”隔行如隔山,张延龄自打生下来就没有受过苦,做买卖全是靠手下,他只会抢。嘴上不服气,却也认同郑直的讲法“你嫌贵,不会少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