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璃第三次回上京时,已是永丰八年。
这些年,他在大梁以及周边各国周游,增长了不少见识,过得也算潇洒自在。
但每隔两到三年,便会回来上京城来看看。
对阿姐,还是想念,还是放不下。
然而一想到之前发生的种种,自己犯下的那些龌龊的心思,和阿姐的狠心。
却是又怨又愧疚,终是不敢鼓起勇气再去见她。
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老鼠,只敢偷偷地,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关注她,打探她的消息。
然而,阿姐现在是皇后,身处守卫森严的皇宫,也并不是他想见,就随时可以见到的。
好在,他知道阿姐在民间还有牵挂——那便是林氏商行。
那是世子留下的产业,阿姐定会帮他好好看着,发展壮大。
所以,他每回回上京时,都会每日特意在林氏商行旁边多多逗留,期望有幸能碰到一次阿姐刚好出宫。
他实在太久没见她了,太想她了,就只远远看一眼便好。
好在有一次,终于被他等到了。
那次,阿姐应该照样是乔装打扮出行,并没有穿着皇后的华丽服饰,车马随从也只是普通富商的规格。
几年不见,阿姐并没有变老。
或许是在皇宫将养得好,她依然美艳不可方物,依然是他认为的,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子。
只瞧着她的背影,他便能激动得浑身颤抖,心生柔软。
他躲在城墙根的一处小摊后面,贪婪地看着她从马车下来,与他人微笑,打招呼,亲切地跟人交谈。
她依然温柔妩媚,更添了几丝成熟优雅风情。
他真有那么一刻,好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就像小时候一样,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跟她说,“阿姐,我好想你,你可有想我?”
在他的殷殷期待中,阿姐甚至还回头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可,就是她这么一望,却将他所有的勇气和冲动全部给凝固住了,卸掉了。
近乡情怯,他还是在那瞬间,选择了退怯,选择了逃跑。
慌不择路。
第三次回上京时,阿璃已经是一个二十六岁的成熟男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回来,心里并没有做好跟阿姐再次见面的准备。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想回来看看。
或许,他就是一名远游的游子。
有阿姐在的地方,就是家,就是家乡。
虽然不能回家,但远远的看一下,确认家还在,家人都安好,他也更能心安一些
……
自从林奕辰十六岁生辰那天,得了林氏商行的令牌,叶蓁蓁就当真放手让他来管理了。
只是会时不时根据自己的经验,给他简单提点一下,在他遇到困难疑惑主动找她时,也会适时地答疑解惑。
林奕辰是个聪明又勤勉的孩子,一年多过去,商行业务已经营得游刃有余。
不过,自从他有了宫外的业务,多了很多出宫机会后,湛儿雪儿便会找各种机会缠着他,要他带他们出来玩儿。
有时,被缠得没法了,宠妹狂魔林奕辰,本来不需出宫,也只能以外出视察业务的名义,将两个弟弟妹妹带出宫来散心。
对此,皇帝皇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孩子大了,也该出去长长见识了。
反正安排足够的人手,在暗处保护好他们的人身安全便是。
这日,他们一行三人,早早便下了马车,在大街上边逛边往商行行去……
三人并排走着,雪儿走在中间,时不时拉着旁边林奕辰的衣袖,“辰哥哥,我要吃这个……”
“好。”林奕辰温柔浅笑,从袖中掏出钱袋子,付款。
雪儿蹦蹦跳跳又被旁边的小玩意儿吸引,“辰哥哥,这个好好看。”
“好,买。”林奕辰一边宠溺微笑,一边掏钱。
“辰哥哥,那个也好玩……”
“不能买了。”湛儿在旁边看不过去,眉心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大哥,你不能再这样惯着雪儿,会把她惯坏的。”
雪儿嘟着嘴,麻溜地偏向林奕辰一边,挽住他的胳膊摇了摇,“才不会呢,辰哥哥,你可不能听皇兄瞎说,雪儿可乖了。”
林奕辰一边笑着摇头,一边掏钱袋子,“买,真拿你没办法。”
见自己得逞了,雪儿一边将林奕辰胳膊抱得更紧,一边挑衅似的偏头朝湛儿做鬼脸,“就知道还是辰哥哥对我最好,才不像皇兄,大大的坏,哼!”
正在这时,迎面走来一灰色长衫男子,男子生得面容清秀俊眉,墨发低挽,有几丝调皮地垂在两鬓,下巴处浅浅地胡茬,添了一些颓然恣意的气质……
见到对面正青春年少的三人,男子有一瞬间的晃神……
雪儿已经慢慢长开,不说话时,模样与年轻时的母亲极为相似,只是从小娇养着长大,性子更为跳脱一些。
林奕辰与当年的林铮,不管是从外貌还是气质,也很有几分相像。
“阿姐,世子……”,阿璃一时仿佛身处梦中,甚至来不及思考,身子本能往前冲。
“阿姐。”他甚至一把将雪儿从林奕辰身边扯了过来,紧紧搂抱在怀中。
眼眶湿润,声音极度暗哑而哽咽,“阿姐,阿璃好想你……”
阿璃闭上眼睛,任凭思念的泪水,从脸颊滑落。
仿佛眼前之人,就是那时不顾自身安危,将他带在身边,永远不离不弃的那个少女,仿佛他们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无比辛苦,有些悲惨,却又令他无比怀念的小时候。
事情发展得太快,三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雪儿正跟两个兄长撒娇卖萌呢,突然被一名劲瘦的成年男子搂在了怀里,一时有些懵。
但闻到阿璃身上的药香,她一时又有些迷糊:
这药香……,这男子身上的气息和声音,好熟悉!
仿佛是深埋记忆里,童年的味道。
让她心安。
因此,她并没有第一时间挣扎反抗……
停了一瞬之后,林奕辰反应过来,强硬将雪儿从阿璃怀中拉了出来,藏于身后。
方才沉声问道,“这位兄台,你怕是认错人了?”
隐于暗处的暗卫,也正在快速赶来,却被湛儿用眼神挥退了。
他看着面前的男子,只觉得甚为熟悉。
湛儿早慧,对小时候的记忆更为深刻些。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的男子,若有所思了一会儿,方谨慎开口道,“你是,阿璃舅舅?”
雪儿:“舅舅?”
林奕辰:“阿璃?”
雪儿就说怎么自己感觉面前之人如此熟悉亲切,原来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舅舅啊?
那时她还小,时间过去久远,舅舅的样貌她甚至都有些记不清了,但舅舅身上熟悉的味道,舅舅刚走时,她连哭了好多天,这些事,她现在都还有印象。
也时常被母后和皇兄拿来调侃。
林奕辰:皇后娘娘好像是一直有派人在找自己一个叫阿璃的弟弟来着?
“舅舅?”阿璃被这一声舅舅吓到,仿似从梦中惊醒。
是啊,面前之人怎么可能是阿姐呢?
自己定是糊涂了。
如今自己都胡子拉碴的,面前这几个少男少女,明显比自己小很多岁。
“舅舅,当真是你?
这些年,阿娘一直在找你。
你都去哪儿了?
快跟我们回宫吧。
阿娘见到你,肯定高兴坏了。”
湛儿很快在心里确认了阿璃的身份,兴奋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就要转头往回,去皇宫。
孙璃却沉默着,挣脱了他的手。
他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眼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俯身作揖,“方才是在下唐突了,认错了人。
我也不是你们口中的什么阿璃,抱歉打搅。
若没什么旁的事,在下先行告辞。”
“诶……”雪儿湛儿正欲与他再说些什么。
阿璃却不由分说地,几个快步便离开了他们视线。
方才是以为在梦里见到了小时候的阿姐,一时冲动。
此时梦醒,他仍是没有去见阿姐的勇气……
三人皆是对母后之事格外上心的。
这会儿,既知晓了舅舅的行踪,却又让他走了,自是没了继续闲逛的心情。
他们很快达成一致,赶紧回宫,将今日与舅舅在大街上相遇之事,第一时间禀告给了父皇母后。
“什么?阿璃在上京?”叶蓁蓁听完,拍了把椅背,就扶着肚子要起身往外走,“快,带我去找他。”
这时的叶蓁蓁,又已经有孕八个月了。
与前次一般,这次她的孕肚依然大得吓人,甚至,或许是因为这次战骁安排御膳房给她炖的补品太足的关系,她感觉肚子比之前怀湛儿雪儿还要夸张……
随着叶蓁蓁肚子的一日日长大,战骁心里一日日担忧焦虑了起来,时常感觉如百爪挠心。
这么大的肚子,叶儿肯定很难受吧?
能不能顺利生下来?
好担她心生产时,出什么意外。
后悔,肠子都悔青了,只怪自己太贪心,就不应该怂恿她再生一胎的。
战骁轻轻按住叶蓁蓁双肩,不让她激动:“叶儿,你先别急,等孩子们先把话说完,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知道人都在上京了,我们多派些暗卫,再想想别的办法,总能找到的。”
叶蓁蓁一想,也对,便暂且冷静了一些。
“母后,您说,舅舅为什么见着我们要假装不认识,还要逃走呢?难道他就不想我们吗?”雪儿百思不得其解。
叶蓁蓁摸着自己硕大的肚子,沉吟了一会儿,“或许……,阿璃他是还有什么心结未解开。”
她想了想,瞧了瞧旁边一脸忧愁盯着她肚皮的皇帝战骁,突然有了一个主意:
“这次,阿璃好不容易现身,无论如何,我一定不能让他再跑掉了,不如……”
她俯身到战骁耳边如此这般交待了一番……
战骁眼睛一亮。
刚好叶儿现在的身子,宫中太医虽然尽心照顾,但他仍是各种担忧,若是有阿璃这个神医皆弟弟在旁边,他就放心多了,“都依你,就这么办。”
很快,上京各处张贴皇榜:
重金悬赏,皇后突染恶疾,危在旦夕。
诚招民间能人义士前来医治,医治成功者,必有重赏。
皇榜一出,一时间成为上京城热谈,上京人人议论,许多老百姓自发为皇后祈福,也当真有不少能人义士前来应征……
消息终于传到了孙璃耳中……
一听阿姐危在旦夕,他自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哪怕明知可能有诈,他也不敢冒那万分之一的风险。
夏日闷热的黄昏,突然下起了狂风暴雨,阿璃打着雨伞也未能挡到多少风雨,几乎是浑身湿透来到皇榜指定的接待衙门……
衙门负责人一见他的样貌,与袖中小画纸上的图像简单对照了一下,又问了问姓名等基本信息后,身躯一凛,什么也不再多说。
“先生这边请……”,只忙着亲自将他往皇宫领去。
皇宫巍峨森严,道路七弯八拐,领路之人交了几道手,才终于将阿璃领到凤仪宫前。
正是夏日,凤仪宫周边繁花掩映,风景煞是好看。
不过,孙璃这时惦记着阿姐的身子,是毫无心思观景的。
凤仪宫门口,早有人提前过来通传过,等在门口的小宫女见了他,直接将他往内殿领。
到得一座格外豪华的殿门前,小宫女敲了敲门,恭敬请示,“娘娘,人到了……”
里面静默了一瞬,很快响起让阿璃魂牵梦萦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也有些极力忍着的激动颤抖,“嗯,让他直接进来吧。”
“是。”小宫女朝他点点头,轻手轻脚推开了殿门。
阿璃一路紧张激动的心,这会儿更是“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
他抬脚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迫于阿姐的病情耽误不得,毅然决然地快速跨过门槛,朝殿里走去。
身后的门,又轻轻关上了。
殿内除了叶蓁蓁,并无他人。
她早就将人都提前遣了出去。
战骁本来有些担忧,但她一再保证,自己会万分小心,况且阿璃是难得一见的好大夫……
战骁便也依了。
阿璃依着殿中的布局,穿过几重帷幔,又绕过几道屏风……
美人倚靠在贵妃榻上,手指紧攥着手中锦帕,极力忍着想要起身冲出去的冲动。
她怕把他再次吓跑了。
直到听地得脚步声越来越近……
叶蓁蓁终是忍不住,扶着孕肚站起了身,抬眸往来人处望去,人未至,声先行:
“阿璃,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阿姐熟悉的声音传来,阿璃闻声抬眸,便见那魂牵梦萦的之人,正缓缓朝他走来。
阿姐四肢依然纤细,只腹部高高隆起。
肤色健康红润。
阿璃医术高超,一眼瞧去,阿姐便不似身染恶疾之人。
嘴角抽了抽,他喉咙很紧,却依然倔强委屈道:“阿姐,你骗我!”
转身欲走。
“阿璃,你别走。”叶蓁蓁见状不妙,扶着孕肚快走几步想要追上他。
却突然听得腹中一声闷响,阵阵抽痛从下腹传来。
她扶着屏风慢慢瘫坐在了地面,“不好。阿璃,我,我好像要生了,你别走,快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