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要吹熄烛火,忽见关正钻入帐来,叫道:“借一步说话。”
凌钦霜闻言,出帐问道:“有事么?”见他面色紧张,当下随他来到一处营帐,却见帐中空无一人,而后连入十数顶帐篷,均是空帐。
凌钦霜见马匹都在帐外,心下诧异,道:“人呢?”
关正摇头道:“不知道。阿吉睡了,赵先生却不见踪影。”
凌钦霜心知商队必有大动,正自猜测,忽见几条黑影从一处帐中钻出,匆匆向东奔去。
凌钦霜道:“婉儿便有劳关兄相料。”说罢施展轻功,悄没声息地尾随其后。那几人都是胡商,轻功不甚高明。奔过一个山坡,前面黑压压一片森林,几人直穿入林中。凌钦霜自也跟着追去。
月光清冷,自林隙树梢上照射下来,满地树影凌乱,黑影闪处,那几人已出了林去。凌钦霜掩在一株大树之后,向外张望。林外却是一大片草地,正中有座高台,台周密密层层围了千余名胡商,各人寂然无声,都在听台上那人慷慨激昂的说话。话是阿拉伯语,口气又高又疾,显见得颇为激动。月光下看得明白,讲话之人正是阿塞布。凌钦霜只简单学过几句阿拉伯语,他现在说些什么,全然听之不懂。但见他话声一停,台下便开始骚动。几名胡商搀着两人走上高台。那两人气色惨败,血迹斑斑,也都是胡人。看其风尘仆仆之态,显是赶了很远的路。只听他二人又滔滔说了起来,说到悲愤之处,竟而涕泪交流。
台下鸦雀无声,忽然之间,群商捶胸顿足,哭嚎喝嚷,响声远远传了出去,震动原野。凌钦霜吃了一惊:“到底出了什么事?”纷扰间,阿塞布目光扫过台下,双手挥了挥,群商渐趋肃静,呜咽喝骂之声兀自不止。
阿塞布高声说了几句,群商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
阿塞布大喝一声,如霹雳迸发,将场上叫喊生生镇住。却见数十名商人精赤上身,抬来一缸酒,重重放在台上。酒水四溅,香气弥漫开来。阿塞布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一把精光耀眼的匕首,挥刀割破中指,将鲜血滴入缸中。众胡商也都纷纷拔出佩刀,争先上前,滴血酒中。
阿塞布又大声说了几句话,凌钦霜这回只听懂几个字,什么“古兰经”“安拉”,似在立誓。众胡商亦轰然宣誓,随而全都伏地祈祷起来,人人面露坚毅愤慨之色。凌钦霜见赵飞歌、豪拉都在人群之中,心中更惊。这时间,号角呜呜,众胡商纷纷站起,不约而同凝望远方。却见旷野间亮出数百面白旗,正中飘扬一面九旄大纛,长达丈余。一阵狂风吹来,那大旗迎风展开,旗上赫然现出一弯新月。众胡商群情激奋,纷纷挥刀高呼,遥遥相和。风声、角声、喊声此起彼伏,在苍穹之下来回激荡。刀光闪烁间,如勾弦月高挂天边,与旗上新月上下交辉。寒锋般的银光洒遍广袤高原,更显出莽莽苍苍的悲壮气概。
凌钦霜自知再看下去也是无益,当便如飞回帐,与关正大略说了。关正沉吟道:“看情形,好像是要誓师出征。”凌钦霜点头称是,但马帮都是商人,却如何要去打仗?又要去打哪里?莫不是商场的对手?二人猜测不透,也便不去劳神费心。
豪拉回来时,已是次日天明。见凌钦霜正与婉晴相依而坐,心中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婉晴见豪拉进来,笑道:“姊姊来得正好,我要听你讲阿弗纳萨,讲一千个故事。”
豪拉勉强一笑,道:“可惜姊姊还有事,不能给你讲了。”
婉晴一愣,凌钦霜讶道:“你们要去哪里?”
豪拉眉间一黯,一字字道:“耶路撒冷。”
霜晴二人相顾愕然,自是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凌钦霜想起昨夜之事,问道:“去打仗么?”
豪拉道:“不是打仗,是为安拉而战,是圣战!”
凌钦霜问起缘由,终知耶路撒冷是在遥远的西方。自穆罕默德夜行登霄之后(按:穆斯林相信穆罕默德在一个夜里奇迹般地从麦加来到耶路撒冷圣殿山,升到天堂,会见早先的先知),耶路撒冷便成了伊斯兰教的第三圣地。但对西方的天主教徒来说,耶稣是上帝赐予人类的救世主,而他被钉十字架的地方,正是在耶路撒冷的各各他。故而,耶路撒冷也是天主教的圣地。
在这时候,占领圣地的是信奉伊斯兰教的塞尔柱突厥人。他们对江河日下的东罗马(即拜占庭帝国)接连发动战争。东罗马的皇帝无奈,便向更西的罗马教廷求援。罗马教皇乌尔班二世便以“拯救圣地”的名义,号召天主教徒夺回被塞尔柱穆斯林控制的圣地。
豪拉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方续道:“这些年,我们都在中原做买卖,不知故土之事。昨日来了两个阿拉伯人,我们方知圣城已陷落二十多年了。他们说,西边来的魔鬼,人人戴着十字架。攻陷圣城之后,发疯般地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宣称要用异教徒的血,洗净被玷污的圣地。只阿克萨清真寺里,便死了七万多穆斯林兄弟。”她口气虽力持平静,眼眶却早已泛红,叹道:“那两个穆斯林兄弟颠沛流离,九死一生,总算逃出魔爪。”
凌钦霜听得这等惨剧,大感戚然,想来昨夜登台的两人便是劫后余生的穆斯林了。他呆了半晌,方道:“你们……你们要反击么?”豪拉目中泛光,缓缓道:“天主教既把我们的家园闹得天翻地覆,我们必将为信仰死战。《古兰经》第廿二章第三十九节说:‘被攻击的人,已得抗战的许可,因为他们已受亏枉了。安拉援助他们,确是全能的。’穆斯林受人欺侮,安拉一定眷顾佑护。”说罢紧紧握着双拳,转身而去。
婉晴怪道:“那个城里有什么宝贝,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我要去瞧瞧。”凌钦霜默然不语。午饭后,一名胡商入帐相邀。凌钦霜哄婉晴睡了,便去大帐见阿塞布。诸位首领俱已群集,坐列两旁,人人甲胄分明,神色悲愤。凌钦霜见赵飞歌并不在内,微感诧异。
阿塞布请他坐定,道明西方现状,并问他可愿随行。凌钦霜不置可否。阿塞布也不勉强,自与诸首领共议圣战大计。
年过花甲的马合木进言:“路途遥远,物资急切之间难以筹集。”
阿塞布道:“以战养战,物资大可沿途周转。”摩柯末道:“长途奔袭,以寡击众,未免不妥。莫如等候国王发兵。”
阿塞布的小侄子阿哈德叫道:“十字贼兵马虽众,不过散兵游勇,怕他做甚?咱们穆斯林都是好汉,叔叔天下无敌。你领我们去打耶路撒冷,攻破他们的城池,烧光他们的房屋,屠尽异教徒!”
诸首领一时悲愤填膺,纷纷呼叫:“屠尽异教徒!屠尽异教徒!”帐幕中的烛火被喊声震得摇幌不已。凌钦霜无精打采,只低头不语。大会至傍晚始散,众首领将商队分作步骑,发放兵甲,操演一阵,准拟明日出征。
凌钦霜立在暮色中的沙冈之上,想像万里之外的圣城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不禁摇头苦笑:“为主而战……”颓然叹了口气,正要去婉晴帐中,忽见赵飞歌匆匆而来,不由道:“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