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长靴已然纳好,叶朝捧在手中仔细查看后,才将它与一包早就准备好的衣裳一道投进了火盆。
火舌舔上来,顿时将布料吞噬,不多时便见火盆中仅余下灰烬。
她转身望去,只见身后的叶宣满眼慈爱地看着脚下的新鞋,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尖。
虽看不出他表情的变化,但也能看出他眼中的珍视。
此番神态落在叶朝眼中,心中又泛起几分酸涩,片刻后她站起身,行至叶宣身旁:“爹爹,长靴可还合脚?”
脚上并无知觉,但叶宣怎么舍得见她失望,忙不迭点头道:“很是合脚,样式也极合我心意。”
“您喜欢便好。”她说完想起什么,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随后缓缓打开。
只见其中赫然便是祝氏的小像。
画中人眉眼弯弯,神情含笑。
叶宣乍然见到,眼中顿时浮起几分眷恋之色,他抬起手指轻轻靠近画中人的眼。
可这双眼远没有记忆中的那一双来得狡黠。
“很像。”他道。
叶朝摩挲了片刻,随后将这幅小像丢入火盆,余烬顿时又燎上来,将纸张吞没。
她眼中映着火光:“爹爹可要将这小像收好,轮回道上拥挤,您定要寻到母亲,别让她枯等。”
叶宣垂下眼,只见手中已然多了那张清晰的画作,指尖紧紧攥住,他垂眼瞧了许久,才道:“好,为父答应你,定不让你母亲独自前行。”
……
叶宣闻得幽都钟声那日,天气本是十分晴朗,寒风似乎也没有那样凛冽。
这本是青州城中极为寻常的一天。
可黑云骤然压城,天地似乎都倒转了一般,唯有云层缝隙之间尚落下一丝天光。
叶朝本在为他与祝氏画像,叶期与明砚舟陪在她身旁。
视线骤暗之时,叶朝便已察觉,她执着笔的手骤然一僵,一滴墨差点便蜿蜒在那张快要完成的画像之上。
明砚舟握着她的手腕,让她将手中画笔放下,眼神已是洞察了一切。
他顺着叶朝的视线瞧过去。
饶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可真到了这一日,叶朝仍是仓惶失措,旧时那些冷静自持早已化为泡影消失不见。
她踉跄着走近,飞沙扬起她未绾起的长发:“爹爹……”
叶宣只是看着她笑:“朝朝别哭,爹爹要去寻你娘亲了,她胆小又爱哭,一个人走我不放心,如今倒是如愿以偿了。”
叶朝眼眶红透,泪水簌簌下落。
“人这一生,无法抉择的只有生与死,但为父能再见你兄妹还有不逾最后一面,已是极为高兴,始知上苍并未薄待于我。”
叶期也已颤抖了身子,他紧抿着唇。
叶宣转头看向他:“对不住啊,期儿,爹爹身死之时,你尚未及弱冠,后叶家倾覆,也未有人替你行冠礼、赐表字……”
叶朝一字一字复述,早已泣不成声。
“孩儿从未曾怨怪于您。”叶期艰难地开了口。
“可爹爹也不想让你留有遗憾,是以我思索了数日,深觉一字颇为合适,”叶宣抬起眼:“你觉得‘辞’字如何?”
“辞?”
“为父盼你尽辞旧事,过往付烟云,从此以后只做叶期。”
叶期心下狠狠一跳,父亲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喉间已是一片喑哑。
幽都钟声愈发急促,叶宣又看了眼明砚舟,郑重道:“替我与你师母,照顾好朝朝。”
“我会的,老师放心。”明砚舟敛衽下拜,掩去眼中湿意:“我会谨记您从前的教诲,以手中的剑护佑万民!”
叶宣絮叨许久,终至词穷,转身见鬼使已在身后不远处,他沉声而笑。
“醉枕星河兵戈起,
放意狂歌逐虏还。
马革裹尸何须惧,
只解沙场为君死!”
钟声催亡魂前行,这道淡薄的身影终是渐渐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
冬去春来,两国和谈终于落下帷幕。
形势骤然颠了个个儿,朝贡之人变成了从前趾高气昂的突厥,而大胤终于挺直了腰板。
消息传回汴京那日,百姓欢呼雀跃,成群结队在东华门前山呼万岁。
明骁舟也极为高兴,立时便对功臣论功行赏。
明砚舟已是一品亲王,爵位上已无可进的余地,唯有赏赐金银。
封叶期为镇北大将军,食邑千户,另赐金银千两,良田千亩。
封赏至的那一日,汴京本是极好的天气,午后却有一刻突然天昏地暗,但不过片刻就又放了晴。
百姓只道天气古怪,却无人知晓平疆将军府中,一道亡魂了却了心愿,踏上了轮回之道。
“大人身着武将官袍,可比宦官服威风多了。”封有余瞧了人世最后一眼。
在外征战近一年的大胤军终于凯旋回京。
汴京城中百姓早已听闻了消息,此刻俱等候在道旁,怀中抱着许多瓜果,神情之上尽是期盼之色。
几近晌午,大军才缓缓入了汴京城。
一时间鞭炮齐鸣,百姓纷纷迎上前,手中瓜果掷了兵士满怀,有些面皮薄的小将士已然红了脸。
叶期端坐于马上,手中银枪熠熠生辉,眉宇之间一派正气,自是威风凛凛!
不少小娘子见到他的英姿,已是绯红了面颊。
明骁舟今日也偷偷出了宫,寻了个视野极好的酒楼朝外眺望着。
不多时,他面上顿时泛起了一丝不解:“不逾呢,怎么没瞧见不逾?”
黄柏与陵游两人望穿秋水,也未能见到那道颀长的身影。
二人对视一眼,俱是满眼疑惑。
明砚舟先大军一步,早就入了城,如今与叶朝二人,正在王府中挖那坛出征前埋的酒。
杀敌无数的无尘剑,现在倒是大材小用,被明砚舟用来掘土。
叶朝觉得他颇为暴殄天物,倒是心疼得紧。
掩埋在酒坛上的泥土已被掘开,露出用荷叶与黄泥封好的坛口来。
叶朝眼睛一亮,忙上前几步:“小心些。”
“好。”明砚舟笑着应道,手中动作愈发小心。
挖了许久,才将酒坛起出来。
叶朝小心翼翼地捧着,将酒坛用水洗干净后放在院中石桌上,随即将封口打开,浓郁的酒香霎时从中透出来。
叶朝沉沉松了口气:“还好没坏。”
明砚舟洗净了手,宽大的衣袖半挽着,闻言便凑过头来认真地闻了闻,夸赞道:“好酒!”
酒香四溢之下,叶朝突然有些馋酒,她遣人寻了两个酒盏来,斟满后递给明砚舟一个:“我们先尝一尝,剩下的便留到晚间,与陛下及兄长一道庆贺大军凯旋。”
明砚舟抿着笑从她手中接过酒盏,刚要送入口中,突然想起什么,忙道:“这酒极烈……”
话音尚未落下,便见叶朝已仰头饮尽了盏中的酒,烈酒入喉,她猛地咳嗽了几声,眉心紧紧皱起。
方才没听清明砚舟的话,她抬起眼:“你说什么?”
未尽之言早就随着她那碗酒一道吞入了腹中,明砚舟仔细观察着她的面色:“可还好?”
叶朝有些莫名:“怎么了?”
见她似乎没什么异常,他才放下心来。
可等他将酒坛放回房中,再回到院中时,便见叶朝已然醉了,眼神也已不算清醒。
但她乖巧地趴在石桌上,不吵也不闹,只绯红了面颊。
有一瞬间的哑然,明砚舟到底忍俊不禁,他走上前俯下身:“朝朝,天气热,我送你回房休息吧。”
叶朝还能认得人,见是他来便弯了眼:“是你啊不逾。”
“嗯,是我。”
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你是来寻我的吗?”
明砚舟见状顿时眉心一跳,忙抬手扶住她。
“你来寻我做什么?”叶朝拧紧眉,见他神情郑重,她竭力思索着:“难道是我做了什么事情惹你不高兴了?”
“无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不会不高兴。”明砚舟有些无奈,但与醉鬼又能说什么?
他兀自摇了摇头:“我送你去休息。”
叶朝闻言却一把挣开他的手,宛若犯了错的孩童一般:“可我在你兵书上写字了,你可是为此事而来?”
“什么?”明砚舟顿时一愣。
“你瞧见我写的下半阙了?”
“什么下半阙?”他一脸莫名,细想了许久,终于记起自己在那兵书上随手写下的《少年游》。
眼中落了些笑意,明砚舟走近些:“你补全了我的下半阙?”
“嗯。”叶朝有些迷瞪,她打了个酒嗝后,便缓缓背了起来。
“金灯拂幽都,风雪满青州。
十余年又作人间客,
战鼓声声纷争露。
可如愿,破敌还?”
叶朝抬起雾蒙蒙的双眼,径直看向明砚舟,眼中分明不清醒,但神色却依旧认真得很。
明砚舟听着她清冷的声音响在耳畔,那字字句句却一把擒住了他的心。
“晴空一鹤过,山河今犹在。
去岁时重闻青鸟音,
欲点红烛同舟渡。
归云去,光阴旧。”
“欲点红烛同舟渡……”他低声复述着这一句,只觉唇齿间尽是缱绻。
随即垂眸而笑。
迷雾散去,日光皎洁,而你留在我玄青衣袖上的血痕,已深刻于心,成为一粒磨灭不去的朱砂痣。
我只愿与你,归云去,光阴旧。
————正文完———
啊啊啊啊,我要写甜的,甜的!
好清水啊,不行,番外要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