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如海竭力克制声音中的颤抖:“二殿下何必试探,当年几名副将已然战死,刘敏也暴毙于宫中。如今亲历过当年青州旧案的,便只有你与叶朝。”
他说到此处,似被自己所言安慰了几分,心绪顿时平静了些:“不过您重伤昏迷十余年,怎能知晓前因后果?切莫被有心之人三言两语哄骗了去!”
明砚舟淡淡瞥了他一眼,唇边笑意清浅:“你所言倒是不错。”
孙如海闻言,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他刚要挽起笑,便听见明砚舟又道:“或是苍天也不忍见作恶多端之人苟活于世吧,我前些日子倒是在无意间,寻得了一人。”
柳青河心中一颤,那股方落下去的不祥之感又徐徐升起,一口气仿佛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难受至极!
明砚舟瞧着他们各异的神色,眼中浮起一抹笑意,朝着荣成帝道:“陛下,此人如今倒是候在外头等着宣召,您可要一见?”
他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开夜幕,雷鸣随之炸响在众人耳畔!
心皆是不可控制地一抖,心跳半晌都不得缓,浑身的汗毛根根竖起!
荣成帝紧紧盯着堂下二人。
容昭见荣成帝并不开口,便又上前几步:“陛下,通敌叛国之人未曾死绝,您可能心安?”
荣成帝瞧着她,神情莫名:“你今夜真是为投案而来的?”
“千真万确。”容昭神情真挚:“陛下只消将苟活于世的罪臣发落了,那民女便愿以青州旧案,自请死罪!”
荣成帝已心乱如麻,一时竟分辨不出她口中此言到底是真是假。
思索了半晌后,他无力地抬了抬手,到底是要杀尽通敌之人的想法占据了上风:“将人带进来!”
“是。”明砚舟看了容昭一眼,这才向门外行去。
张覃正袖着手站在檐下看雨,衣摆已然湿透,他却无知无觉,毫不在意。
陵游在一旁撑着伞,见他一言不发不由道:“张大人如今在想什么?”
张覃眼中映着雨丝:“多年前我参加科考那日也下了这样大的雨。我坐在那间窄窄的号房之中,如此瞧了许久。”
“大人是在后悔吗?“
“或许吧。”张覃长叹一声:“科考之时,我的心愿不过是能中个进士,为官一方。但自入了仕,世道好像都变了。”
陵游抿紧唇,半晌后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世道未曾变过,不过是大人想要的东西更多了而已。”
他到底克制不住心中的戾气,冷声道:“不知大人如今可算得偿所愿?”
张覃摇头一笑,面上尽是唏嘘之色:“怎能算得偿所言,至多是自食恶果!”
少顷。
身后朱门缓缓打开,张覃转身望去,只见明砚舟侧着身子正看着自己:“张大人,陛下宣召。”
张覃垂下双手,神情一松,仿若得了解脱一般:“终是等到了这一日。”
他低头从陵游伞下走出,冒着雨便朝里行去,风雨顿时侵了他满身。
鞋袜也已湿透,冰冷地贴着脚掌。
柳青河不错眼地看向门外,只见明砚舟领着一人朝这而来。
外头只院门处有一盏灯笼未熄,自二人身后照着,倒瞧不清那人的面容。
可他的身形为何这般熟悉?
柳青河的双脚顿时便如同钉在了地上一般!
待二人走近了,众人才看见明砚舟身后那人身上穿着小厮的袍衫,脊背微塌。
但视线太过模糊,一时倒辨认他不得。
荣成帝也伸长了脖颈,眯着眼仔细瞧着。
二人行至阶前,明砚舟抬手将虚掩着的门完全推开,领着张覃走进来。
直到他的面容与身形完全笼在烛火之中,众人才回过神儿来。
柳青河与孙如海顿时呼吸一窒,二人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惊惧之色!
荣成帝离得远些,年事渐高眼神儿又差了许多,一时倒未能反应过来。
直到张覃俯身下拜:“罪臣张覃参见陛下!”
荣成帝这才一惊,他猝然起身:“你是何人?”
“罪臣,张覃。”
左景岳见着来人,也是又惊又怕:“你…你是人是鬼?”
张覃抬起眼,神情平静:“我并未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倒叫诸位同僚虚惊一场。”
他看向柳青河,眼中无悲无喜:“我未能死成,柳相可会失望?”
柳青河神情难看,但仍强颜欢笑道:“张大人此言何意,你未曾身死,那是好事一桩啊!”
“于我而言,或是好事一桩。”张覃面上泛起些笑意:“可于你而言,怕是不见得吧。”
众人听着二人一来一往,张覃语气之中又是意味不明,心中不由浮起一个荒唐的念头。
那场大火,难不成是柳青河为置张覃于死地而放的?
左景岳想通其中关节,再不敢随意开口,只静静地看着堂中几人,不置一词。
柳青河喉间一哽,片刻后笑道:“张大人这话是如何说的,你活着于我而言,自也是好事。”
张覃似听见什么好笑之言,兀自笑得开怀,待笑够了才道:“我竟不知青炎兄何时长了良心。”
柳青河面上笑意顿时一僵。
荣成帝到底还抱着一丝侥幸:“张卿今夜为何而来,且你既得平安,又为何不露面?”
“陛下,”张覃声音之中并无起伏:“罪臣若之前便露了面,如今定然已身首异处了。”
“怎会如此?”荣成帝闻言,神情一怔:“休要骇人听闻!”
“只因罪臣知晓太多,有人迫不及待欲行灭口之事。”张覃抬眼看向柳青河:“青炎兄的手段倒是一如既往的狠辣,只不过如今对准了我,便有些不美了。”
柳青河知晓今夜无论如何都捂不住他的嘴,便转过身看向荣成帝,神情殷切:“陛下,张大人如今怕是对微臣产生了些许误会,又受了旁人煽动今夜才会来此,他口中之言您不可轻信啊!”
明砚舟见他死到临头仍是嘴硬,心中已然怒极:“张大人还未曾开口,柳相怎知他已受了旁人煽动?”
柳青河并不回答,只一个劲儿地朝着荣成帝道:“陛下,张大人如今平安归来,那虞兰川弹劾于他的旧案便也可重启,莫要让忠义之人污名加身啊!”
张覃听他口中所言情真意切,但所行之事又是另一副样子,面上笑意缓缓褪去:“青炎兄,此番话您若是在暗杀之前说,那我仍会感念你一分。但如今,却是不管用了。”
柳青河闻言,只觉舌尖都僵硬起来,孙如海再无从前那份笃定,如今只僵坐着,不敢动作。
荣成帝凝眉瞧着二人,下一刻便听见张覃扬声道:“陛下,罪臣曾妄议立储一事,又收受仇观年的贿赂,二者俱是实情,请陛下降罪!”
他俯身拜倒:“但最臣今夜要告发之人乃是柳青河与孙如海!”
荣成帝缓缓站起身,面上尽是震惊之色:“他二人做了什么,竟要你不顾性命,也要在御前行告发一事?”
张覃并未起身,他闭了闭眼,继续道:“罪臣要告发柳青河陷害忠良,伪造罪证,害死忠义的平疆大将军叶宣,使我北境五州尽数落于突厥之手!”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
柳青河咬着牙:“张覃,休得胡说!”
“罪臣并未胡说!”张覃挺直了腰板,并不避讳对方的视线:“青州布防图是由柳青河授意泄露给完颜宗,那些往来书信也是由他仿照叶宣的字迹伪造!”
容昭虽早已知晓,可再次听见,心中仍是一抖,她冷眼看向柳青河:“这便是我叶家通敌叛国罪名的由来?”
张覃转眼看向她,仿佛初次见她一般:“你是叶家人?”
“是。”
他叹了口气:“叶宣之女若是活着,或与你差不多大。可十一年前却由柳青河授意,将她母女二人掳去青州交给完颜宗,绑缚于阵前要挟叶宣,最终不过八岁而夭。”
众人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左景岳瞧了瞧柳青河,又看了眼张覃,心中惊惧已无处掩藏。
容昭似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张大人可知,为柳青河所用,绑缚这二人去青州的是何人?”
“司礼监的宦官。”张覃低声道:“但半路应是被那祝氏逃了,后来还是在淮县任县丞的孙如海将其擒获,押往青州。”
孙如海面色寸寸灰败,他已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