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女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她看起来很想继续对松棠发火,但边上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嘴角一撇便开始大哭。
“糖糖……我的好宝啊……”她眼角流下清泪,“娘还以为你不在了呢……”
“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中年女人柔和地唤她。
“糖糖?”艾草小声问松棠。
松棠咬紧了牙:“……是我的小名。”
自从她独自呆在乡下那间小院子里,她就不曾听谁叫这个小名。
松棠面色平静地朝她的母亲走去。她站在母亲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和她跪坐在废墟前的母亲对视。
她仔细地看自己母亲的脸。她比记忆里老了些,也胖了些。
虽然许多皱纹都被钱财和名声滋养得舒展,但她仍旧没能彻底消去那段农村岁月的痕迹。中年女人满面的泪流在皱纹里,抬手要来摸一摸松棠的脸。
松棠往后退了步,避开了她的手。
中年女人的哭声僵了一瞬。
松棠看着这个将她带到了世上,又将她丢下的女人,说:“我只是来看看您和父亲。”她转头看了一眼原本是门的位置,“我敲了几次门,门就倒了。娘不会怪我吧。”
中年女人的眼神微冷。她嘴里仍在说:“怎么会怪你呢,糖糖。我们是一家人啊。”
她抹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扯着身边的侍女站起身,大声呼喝仆从:“还傻站着干什么!把门口的这堆东西挪开!扶老爷进马车!”
仆人畏惧着向那堆木头碎屑走去,又停在了那块曾金光闪闪的“松府”匾额面前,再不敢向前。这块匾额是松老爷向当今圣上求来的御笔亲书,就连挂上去,都是松老爷亲手挂的。
他们不敢碰,又不敢面对松夫人,便只有停在那里。
围观的人群窃窃。
“是天罚吧。”
“是啊是啊。”
“我看平时松老爷待人和善,怎么会做出抛弃孩子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嘘,小声点面,别让松夫人听见。”
松夫人——松棠娘亲的脸色愈发难看。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到匾额面前,转身叱责默不作声的仆人:“看我做什么!还不快去将老爷叫醒!”
仆人讷讷地应了。仆人们跑来跑去,分不清谁撞到了谁,又有谁在路过松夫人时偷偷踩了她一下。
她正要再发作,医师拎着药箱匆忙跑了过来。他擦着汗向松夫人拱手:“夫人,小的从偏门来的,所以慢了些……”
松夫人吸了口气,面色阴沉:“快来看看老爷。”
医师赶忙走到了松老爷身边。他挥手驱开周围的仆人,腾出了一小块空地。他将药箱放在一边,从里头掏出了些检查的工具,在松老爷身上一通捣鼓后,放下了听诊器。
“情况如何?”松夫人急忙问。
医师缓缓说:“老爷没有大碍。只是气急攻心,才一时失去了意识。我开一方药,每日煎服,过了一个周便能大好。”
松夫人不耐烦地说:“老爷现在能不能醒?”
“这……”医师犹豫地看了松棠一眼,说,“这需要陈年的人参,切一厘让老爷含在舌下。”
松夫人沉默了。
松家搬来京城不过数年,远没有那些曾在京城内的大家族的风范和底蕴。若是平日老爷犯了病,还能偷偷去寻陈年的人参;但现在正是着急的时候,城中的药房也不一定有这样年份的人参,偏偏府中的药房中又没有积存……
松夫人咬牙,唤自己的贴身丫头:“你去城中的药房一趟,买……”
“要多少年的人参?”松棠平淡地开口问。
她的母亲冷笑了声,并不看她,只催促她自己的侍女:“快去!”
医师看了看松夫人,再看看松棠,还是说了:“至少百年。”
“这样……”松棠低头笑了下,问,“我这里有一根一寸长短的人参,恰好过了百年。”
松夫人身形一顿。
她转向松棠,面上露出了柔和的笑:“糖糖,你怎么不早说你有人参呢?”她一把将侍女拽回来,面上的笑容像张假面具:“把人参给我。”
松棠平静地直视她:“你想要人参,就拿钱来买。”
松夫人脸上的笑都要挂不住了:“糖糖,你把人参给娘,娘晚上就把钱给你。”
松棠抿了抿嘴唇。她伸出手,执拗地说:“你先给我钱,我才能给你。”
“娘怎么会骗你呢?”松夫人上前两步,“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娘怎么会骗你?”
“娘——怎么还在这里啊!”圆墩墩的小男孩从马车上再跳下来,不满地大声问松夫人,“不是说要回家看教书先生吗?”
小男孩看见了松棠,不屑地说:“这是哪里来的贱婢?拖下去打一顿,看她还敢不敢在这儿撒泼。”
松棠嘴角扬起了一个很小的幅度。
她久违地感觉到了……愤怒。
一开始,她其实还没有生气。
毕竟,这是她的母亲,她的父亲,她的同胞弟弟。
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糖糖。”松夫人再唤她,“我们是亲人,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开的?”
是啊。
有什么事是不能说开的呢?
松棠的嘴角下压。她平静地看着松夫人。那个留在她记忆里,会用温暖的身体抱着她,哄她入睡的母亲——在这一刻彻底地死去了。
只剩下了一具壳子。
一具只会抱着她丈夫和儿子的,依附在他们身上的壳子。
里面那个喜欢她的,真正是她母亲的那个人真的死了。
松棠说:“原来松夫人拿不出钱啊。”
松夫人正要训斥她不懂规矩。作为女儿,怎么能这么称呼母亲——但看见松棠的表情时,她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她在畏惧自己年幼的女儿。
松棠小声地笑了下。
她转身,握住艾草的手,说:“等松老爷好了,我再来拜访。”
“若是那时不想见我,那这门也不用修了。”
松棠侧脸看了眼身后的松夫人,再看了眼仍旧倒在地上的松老爷。她能看出来松老爷并不是真的昏迷了,而是借着昏迷逃过这场混乱。
可是松老爷——她的父亲能怎么逃呢?
松棠已经不再是那个被丢在哪里,就会一直在那里等待的孩子了。
她拥有自己的手和脚。
她能去往任何她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