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中蛊?”文德帝眼皮耷拉着,如两道沉重的帘幕,遮住了那凶戾的眼神。
“中了呀!”楚云桉紧紧攥住文德帝的手腕,将刀尖稳稳推离自己的身体。
他的表情不屑中夹杂着些许复杂,“……儿臣还真是高估了您的品行。”
“我想着,在皇宫,在您自己的地盘上,您可能会采取各种手段,暗中引导也好,肆无忌惮抓人也罢,总之得配得上您大楚皇帝的身份!可您干了什么?”
说着,他另一只手掌翻转,一小撮灰烬飘飘扬扬洒下,与晃动的烛火相遇。
“北国的蛊虫!!”
“父皇,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刺啦”一声,火光骤然明灭,那张黑得发亮的面庞上,镶嵌着一双亮得惊人且疯狂至极的眼眸,如流星般转瞬即逝。
“呵呵呵呵呵……”一连串沙哑低沉的笑声在文德帝胸腔里震荡,沉闷如雷,“看来你也不像瞧上去那般废物!”
文德帝猛地一甩臂膀,挥开手腕上那修长有力的大手。
与楚云桉想象不同,被戳穿后,他的态度不见半分胆怯与愧疚之色。
反而身躯笔挺得如同一杆标枪,态度坦荡,属于帝王的威势顷刻间如汹涌的潮水般扑来。
“朕当然记得自己是谁,若不是掌控这至高无上的皇权,朕又怎能如此为所欲为!”
“不过,你若想让朕配得上大楚皇帝的尊位,也并非不可!只要你自愿献祭于朕,替朕延长些许青春与寿命,待朕取来池家人的鲜血达成真正的长生,朕做一回明君又有何难!”
“名垂千古之事,朕乐意之至!”
说这话时,文德帝的眼眸比这室内摇曳的烛光还要璀璨明亮,对未来的无尽畅想,令他本就肆意的野心愈发蓬勃疯长。
“你乐意,小爷我可不乐意!”
楚云桉双臂抱胸,从喉咙里迸发出一声满是不屑的嗤笑:
“这么多年你只在乎自己手中的权势,何曾用心治理过这个国家?”
“瞧瞧你手下的那些大臣,为了一枚所谓的长生丹,几百万两几百万两地往外掏银子,又蠢又好骗,还个个贪得无厌!尸位素餐已是司空见惯,中饱私囊全是一把好手!”
“你当明君?靠什么?靠他们这些谄媚逢迎、唯利是图之臣?还是结党营私、徇私舞弊之流?”
楚云桉侧过身子,抬起自己搭在手臂上的一只手,朝文德帝摆了摆,神态嘲讽极了。
“你呀,能活到现在,也就是你养的大臣太废物!你瞧瞧,四弟才七岁,他代理朝政的时候,都比你用心,比你强!你还有什么好争的,赶紧退位让贤算了!”
文德帝被他说得面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现在小爷都醒了,还想诓骗小爷给你献祭,你当我跟你那些个大臣一样是傻子吗?有病就去治,老了就乖乖认命,别在小爷这里做什么长生不老的春秋大梦!”
末了,他狠狠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句:“老妖怪!”
看着楚云桉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文德帝的后槽牙都要被他磨穿。
“好,你好样的!可你提前醒了又怎样?朕是老了,可朕还是皇帝!”
话落,他猛地后退一步,同一时刻,十几名戴着恶龙面具的黑衣人,如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楚云桉四周,将他与文德帝隔绝开来。
楚云桉目光一凝,“龙影卫!”
文德帝轻哼一声,眼角斜睨着楚云桉,那目光仿若在审视一只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他掌心的小耗子,漠然下令:
“留一口气就行!”
话落,其中一名龙影卫身形如闪电般迅速逼近,五指成爪,裹挟着呼呼的风声直朝楚云桉肩膀抓来,那力道似乎打算直接把对方的四肢硬生生扯断卸掉。
楚云桉目光落在那人一闪而过的手背上,那上面纹着一个数字十七。
龙影卫以强弱定排序,方才他已看过,十七在这群龙影卫里排号处于最末一位。
他这个皇子还真是被人轻视得厉害啊!
这般感慨着,他不退反进,手中不知何时已握住一把匕首,就在那名越众而出的龙影卫即将碰触到他之际,手起刀落。
“结束了!”
文德帝唇角微扬,笃定说道。
然而下一刻,飞起的人头宛如一个巨大且滚烫的巴掌狠狠扇在他的脸上,带出一阵火辣辣的热意。
他耷拉的三角眼都被惊得撑了起来。
在一旁冷冷观望的龙影卫,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很快又恢复成毫无波动的冷漠。
连对视一眼的交流都无需,龙影卫们动作整齐划一,手中长刀挥舞,刀光如雪片般闪烁,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向楚云桉兜头罩来。
——
与此同时,京郊荒野,乱葬岗。
夜色中,树影幢幢,鬼火幽幽,杂草间白骨若隐若现。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让人作呕的腐臭味,仿佛无数只腐烂的手在拼命拉扯着人的鼻腔。
放眼望去,无数新鲜的、干瘦的尸体横七竖八地堆积着。
深黑怨气在周围凝聚,如汹涌的潮水朝里面的大阵奔腾而去。
池九瑜拨开杂草往里走,直至在一座被黑光笼罩的大阵前停住脚步。
站在这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方圆几十里的黑气都在朝这里涌动,而这座阵法的作用便是牵引死灵之气并传送到指定之处。
因此,自见到这座遍布乱葬岗的大阵之后,池九瑜就产生了一个困惑——
她的符咒激活靠精神力,大哥所画符咒里的能量来源于灵泉提供的灵力,那么在这个没有灵气的世界里,遍布整个大楚的阵法靠什么运转?
总觉得其中有什么东西被她忽略了过去。
池九瑜背对着皎洁的月光,修长的影子映在她的身前,一部分与大阵的暗沉颜色相融,她的目光从影子上轻轻扫过,仿若没有留意一般蹲下身。
伸手将自身的精神力徐徐注入大阵之中,企图如先前那般探寻这些死灵之气的去向。
精神力越注越多,点点细碎的月光从枯败的枝杈缝隙里漏进来,拉长池九瑜映在地面上的影子。
“滴答——”一滴豆大的汗珠滚落!
池九瑜眼睛一眯,这里竟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吞噬她的精神力。
就在她打算收手的那一瞬,一直静静躺在她身后的人形影子,如同炸了毛的野猫一般,全身上下迸发出尖锐的嗡鸣声。
之前注入大阵的精神力如同受到召唤,瞬间返身朝池九瑜回扑过来。
同源的力量如狂暴的海啸般毫无阻碍地冲回精神海,与外涌的精神力狠狠撞击在一起,掀起惊涛骇浪。
震得池九瑜脑海中一阵轰鸣,脚下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猛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
精神力的不断对冲,让原本稳定的精神海受到剧烈的震荡,池九瑜脸色煞白,脑海里像是一群几十吨重的虎鲸在肆意翻腾兴风作浪。
即便极力压制,池九瑜周身的精神力还是开始狂躁起来,张牙舞爪地完全不受控制,竟是自行凝出无数锐利的刀锋,疯狂切割着周围的一切。
精神力所到之处,枯藤、白骨、黑鸦,统统化为细微的齑粉。
连同布置在亲人身上的各色符咒都开始逐渐崩塌。
——
阴阳殿内。
楚云桉目不转睛地盯着密密麻麻的刀光,丝毫没有惧意。
虽然未曾学过武,但他有主人的防御符庇护,一般人休想伤他分毫。
何况杀人与捕猎在他眼里也并无太大区别。
会捕猎,便会杀人!
雪亮刀光即将落下的瞬间,楚云桉动了,猛地一个回旋踢,正中背后偷袭那人的胸口,龙影卫闷哼一声,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去数米远。
同一时刻,本该升起的保护罩没有出现,而那一刻,毫无防护的楚云桉暴露在刀光之下。
文德帝:“!!!”这逆子什么意思?宁愿故意寻死,也不愿为他献祭!
而比所有人都更快做出反应的是,一直跟在文德帝身边看热闹的锦娘。
她的身上也有池九瑜设下的防御符。
而作为一只鬼,她在防御符解体的那一刻,就察觉到了。
也就是在这时,她眼睛一瞪,一脚踹飞一名龙影卫。
同时,鬼气缠住楚云桉的脚腕,微一用力将人拉趴下,再向外一拽,楚云桉顺着大理石地面,“呼啦”一下,滑了出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只留下一道血迹。
这原是因为楚云桉之前反应慢了一拍,左臂被划开一道血口。
那些龙影卫下手有分寸,就算他不躲,也就是重伤,就像文德帝说的那样——能留一口气。
楚云桉捂住伤口,心中忐忑,主人出事了?
但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龙影卫虽没明白一眨眼的功夫,楚云桉为什么跑到了他们的包围圈之外。
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更加警惕地再次围过去。
楚云桉逃无可逃。
他垂下头,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自己的脚踝。
在瞧见黑色缎面上被腐蚀断层的龙纹时,他瞳孔骤缩,方才那拉扯自己的东西再多缠一秒,恐怕断裂的就不只是一双靴子,而是他的皮肉……
看来那个帮了他一把的东西绝非善类。
想来想去,只有先拖延时间,再寻找出路了。
楚云桉眼睛微微一转,抬头望向已经躲到墙壁处的文德帝。
他捂着伤口,粗喘了一口气,冷笑:
“看来我今天是在劫难逃了。”
“不过,儿臣再不济也是一国皇子,好端端地忽然失踪……我的好父皇您想好怎么给皇室、给大臣们一个交代了吗?”
文德帝闻言,难看的脸色瞬间好看了些,能认清形势,还不算太蠢。
既然如此,让这个可怜儿子做个明白鬼也不错。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鬼了,那不妨就再多遇一次!你觉得这个交代如何?”
楚云桉小心四处观望地动作一顿,等想明白文德帝是要将自己的死,嫁祸到鬼身上时,他都要气笑了。
这人还真是无耻至极!
“堂堂皇子被鬼所害……这般荒唐的丑闻得亏您想得出来!”
这种离谱的传言要是被他国知晓,他就问一问大楚的脸面往哪放!
往哪放!!
楚云桉话语里的嘲讽毫不掩饰,文德帝又岂能听不明白,可他表情淡定,浑不在意:
“说到底,你还是太年轻了些!知道是丑闻,就该明白,丑闻又怎会为天下人所知?”
“为了维护皇室颜面,你所寄予厚望的皇室宗亲、诸位众臣,只会草草结案!没有一个人敢深究!”
“而你的死因也只会有一个,那就是突发恶疾,不治而亡,哈哈哈哈哈……”
“又是突发恶疾!”鲜红的血液从他的指间滴答滴答地流淌,如蜿蜒的小蛇染红了整条衣袖,楚云桉摇头苦笑,“连死因都跟楚庭湛一样呢!父皇您就这么缺乏新意?”
“已经发生过一次的事,又有多少人会相信?一个儿子死了,两个儿子死了,焉知没有第三个?你就不怕你其他的儿子们奋起反抗?”
“毕竟没有人愿意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中……就比如——您!”
“你说得没错,确实没有人希望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说着说着,文德帝就笑了,苍老的皮肉微微抖动,带给人一种腐朽的、不似活物的异常恐怖感。
过了好一会儿,文德帝的笑声才停了下来,他伸出食指,冲楚云桉摇了摇:
“所以朕选择献祭的人是你,而不是你的其他兄弟。”
“这不仅是因为在你们几个兄弟里你最无能,还因为你的母族势力不如其他人,任凭朕揉扁搓圆,你们又能奈我何!”
“别忘了,你外公只是区区一个毫无实权的边疆大吏,你死了就死了,他能替你报仇还是你的母妃能替你报仇?”
“至于朝堂,老大老四联合,与老二和朕形成的三方制衡,才是最稳定的!老三,你还是太天真!”
话说到这个地步,文德帝自觉已经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也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
“好了,父皇替你解了惑,你也该尽尽为人子的责任,替父皇续命了。”
楚云桉呲了呲牙,身体压低前倾,如即将扑食的野狼般,双腿如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我可没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