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三石弓,一张弓臂末端往外弯曲的反曲弓,满弦之际,箭矢上存储的可怖力量,绝非大邺军中所用的直拉弓能比。
谢蕴自己亲临过战场,也亲眼见过身中五六箭还活蹦乱跳的西凉兵。
那些箭矢,纵然射中了人,入肉却不过半寸。
被一箭射死的,往往是被伤及了头颈或心脏等部位。
实际上,这样的倒霉鬼并不常见。
除非是遇上朱厌那等臂力惊人的神箭手,要不然,普通的藤甲,就足以抵御两军交战中的箭矢。
当日她能在军中立威,便是因为她一箭就可射死一个秦胡。
虽说那些秦胡骑兵大多不着甲,但她用复合弓造成的百分百致死率,依旧刷新了当下武人对弓箭手的认知。
华夏历史上,西夏辽金元清,这些建立在马背上的王朝,每每发起战争,哪个不是人手一柄弓臂粗壮的反曲大梢弓。
以当下军中的铠甲,定然挡不住大梢弓的一箭。
当日她让程五钻研‘神臂弩’,何尝不是在退而求其次。
——只因弩的工艺要求远比弓来得低。
若她将来想拉起一支骑兵,在缺少热武器的前提下,用弩的机动性,恐怕不及用大梢弓。
再将视线投向红玉,谢蕴绽露一个微笑。
红玉:“……”
此情此景下,有些笑,它就显得不怀好意。
但红玉依旧选择做命运的抗争者,用袍袖抹起了泪花:“仙师是知晓小人根脚的,小人无甚大才,做出那连弩不过是歪打正着,小人,小人属实没想为祸北海郡。”
这一次,谢蕴没再去扶他:“一个弓匠手艺再高超,也不能短短半月就造出十把连弩,这个村子里必定还有其他协从者。”
红玉的哭声一顿。
真要说协从者,那可就多了。
用于制作压箭片的牛角,是郭硕想法子弄来的。
充作弓弦的麻绳,是村里妇人手搓而成。
弓片、弩臂还有箭槽的制作,更是动用了不少人力。
可以说——
全村就没谁是无辜的。
那几个走路七倒八歪的老婆子,红玉没打算出卖她们,匠人落到对方手里,轻易不会死,换做一群无用的老弱,那就不好说了。
不等他筛选出‘协从者’,那道波澜不惊的嗓音又响起:“我本不欲责众,只处置你一人,眼下既知你们聚众参与了私造军械,却是不好再睁只眼闭只眼。”
红玉:“…………”
刚才还是劫掠之罪,现在又成私造军械了?
而且,还是聚众私造军械。
在大邺,私造军械的下场可比劫道惨烈得多。
流寇当得好,或许还能被朝廷招安,倘若私造军械,等待他们的就是‘杖两百,流三千里’。
而且,参与者统统得没入匠籍。
朝廷既知他们懂得造械,焉能不物尽其用?
到时候,除了世代为边军制作军械,更得受黥面之刑。
一想到自己怕是要有破相之灾,红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耳畔,是‘仙师’的另一番相告:“北海郡的都尉已遣兵至平昌城,即便我不动手,明天一早他们也会开始搜山。”
这种情况,红玉并非没有预料。
所以,劫掠过彭家车队,郭硕就把手弩藏到别处去了。
而且他们劫道的地方,更是远离居住的村子。
然而下一刻,他的侥幸心理就被击溃——
“彭家管事前去营陵寻我,献上一支弩箭,彼时屋里并非只有我一人。”谢蕴说着,也在红玉跟前蹲下来:“北海郡都尉张清,于我有提携之恩,做子侄的,岂能不替世叔分忧。”
红玉看着少年过于坦荡的眼眸,四目相对,他就全明白了。
剿匪是假,那位张都尉想要连弩是真。
如今在他面前的‘仙师’,不过是探路的马前卒。
甚至,往他们头上安罪名也是为了连弩!
红玉没再敢想下去。
他只知道,一旦遭郡兵围剿,村中青壮必定有人会活不成。
一场剿匪的胜利,必然需要一些头颅来做点缀。
他想到了郭硕,也想到才见过的胡贵,这些把他奉为智者的凉州人,不是临莒城里肆意纵马的西凉兵,更不是只懂杀戮的秦胡,然而,郡兵手中的环首刀和长矛,不会停下来听他们解释。
“念在你那小厮帮过我忙的份上,我可以放你独自离去。”
红玉问:“那其他人——”
谢蕴挑了下眉:“其他人,自然是听凭都尉处置。”
作为一个无数次靠独善其身保全了自己的小人,红玉很清楚,这个时候他应该去墙外捡了包袱、赶紧找个地方藏起来,可他的大脑忽然就不听使唤,忆起了往日与郭硕等人还有那些村民的点点滴滴。
那连弩,是他造出来的。
劫道的主意,亦是出自他之口。
郭硕得知平昌城在招青壮,欲带大家去做工,也是他出于自己的私心,以‘秦胡屠过平昌城、平昌官民必怨恨关陇人’为由,拦下了他们。
谢蕴已经起身:“过会儿我就要出山,倒是可以捎带你一程。”
这个恩典却未让红玉生出欣喜来。
“仙师既为北海郡太守,定有法子救他们。”
谢蕴闻言,正眼瞧了过去:“你们与平昌彭氏结了怨,我若插手此事,那就得去寻一群流寇,拿他们来顶你们犯下的罪;我初掌北海郡,治郡仍需仰仗各地世家豪绅,何必为一群无关紧要的山民去开罪他们。”
红玉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换做他,也不会管这样的闲事。
可他还是趴伏在地上:“小人与村中众民愿归附仙师,听从仙师驱使,仙师此番相护之恩,我等永世铭记!”
“我坐拥北海一郡,岂会缺这几百生民。”
红玉接话:“仙师自然不缺百姓,仙师缺的是信徒。”
“仙师在平昌城建造寺庙,来日必是用于传道,我等甘为马前卒,替仙师教化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