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暮秋已到,御花园内的银杏将碎金洒满了石径。
偶尔有秋风扫过林梢,簌簌的抖落了几片落叶,细碎的光斑在落叶间跳跃,朱祁镇结束了早朝,在坤宁宫用过早膳后,陪着皇后在御花园内散心。
“皇爷,刚才仁寿宫那边传话来了,说今儿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要在武英殿宴请几个学士,问您去不去呢。”侯宝出现在皇帝身后,低头说道。
朱祁镇停下脚步,心道老太太这是对那几个学士开炮了,看来今天这宴会有意思了。
想了想,朱祁镇开口道:“从乾清宫选几个人去武英殿帮忙。”
侯宝何其聪明,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应声后安排去了。
知道丈夫有事,体贴的夏子心笑道:“皇上,您有事去忙吧。”
“快要生产了,你要小心,别动了胎气。”朱祁镇摸了摸妻子的肚子,笑道。
夏子心笑着点了点头,目送丈夫走出了御花园。
武英殿。
秋日的阳光染红了武英殿的琉璃瓦,老太太看着案上鎏金错银的八宝攒盒,缓缓将盒子打开,指尖轻轻摩挲着丈夫登基时御赐给她的翡翠串珠。
檀香在鎏金狻猊炉中袅袅升腾,却驱不散她眉间凝结的阴云。
\"太皇太后万安。\"三位紫袍玉带的老臣鱼贯而入,为首的陈山须发皆白,躬身时腰间玉带叩在大殿的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杨荣跟在后头,浑浊的眼珠在烛火下泛着精光,最年轻的马愉不过四十七岁,嘴角还噙着未褪尽的笑意。
\"诸位都是三朝元老,今日不必拘礼。\"她目光扫过众人腰间悬挂的牙牌,那些刻着\"文渊阁武英殿\"的金漆字迹微微发亮。
“唉,好久没来前朝了,也有段日子没见你们了,我老太太这心里啊,还挺想你们的。”老太太笑道。
“听闻太皇太后前些日子凤体有恙,臣等心急如焚,本想着亲自前去探望,可皇上说您需静养,不知……不知太皇太后……咳咳”陈山已经快75岁了,有些气力不足,说几句话就要停一停,缓上一缓。
老太太生怕这位从永乐朝就为官的老臣一口气上不来,于是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笑道:“本宫已然大好了,坐下,坐下说。”
酒过三巡,马愉看了看陈山和杨荣,二人微微点头后,他离席跪拜:\"臣斗胆,听闻中宫有喜,实乃社稷之福。臣等蒙先帝厚恩,教授今上经史,如今...\"
老太太不动声色的放下玉筷,看着马愉,脸色如常道:\"马阁老是想说,要接着当未来太子的师傅?\"
老太太打断了他的话,白玉杯中的梨花白泛起细碎涟漪。
马愉突然直起身子:\"太皇太后明鉴!臣等侍奉三朝,最知皇家教养之重。昔年教导先帝时...\"他说到此处猛地收声,殿角的铜漏恰好滴下一颗水珠,在寂静中发出清脆的声响。
“先帝曾言:社稷之本在储嗣,圣贤之道资教化。皇子日诵《诗》《书》而夜习《帝范》,当择鸿儒以授经史,选勋旧以传韬略,使德彰于黼扆,业光于鼎彝。臣等听闻宫中有喜,尤其是皇后所出乃我大明日后之储君,臣等别无他求,唯求我大明江山永固,储君德才兼备……”
\"啪!\",老太太将玉杯重重顿在了案上,琥珀色的酒液溅湿了织金桌围。
“\"你们教先帝什么?教他十四岁还背不全《帝范》?教他纵容太监擅权?教他不理朝政,玩物丧志吗?\"她的声音陡然尖利,护甲划过紫檀案几,留下了三道白痕。
马愉突然抬头:\"太皇太后请您慎言!老臣等为大明江山呕心沥血,便是先帝在世时也...\"
“住口!”老太太拍案而起,指着马愉怒道:“尔是想自恃劳苦功高,和本宫、和皇帝叫板不成?”
“太皇太后息怒,臣等绝无此意!”陈山和杨荣赶紧起身,躬身行礼。
“马愉,你是先帝倚重的臣子,又是当今皇上的老师,皇上登基后,又简拔你为内阁大臣,吏部尚书,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是位高权重,”
老太太说着,顿了顿,又冷笑道:“你可知如今皇帝为什么厌了你?”
马愉一愣,没想到太皇太后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他脖子一梗,毫无惧色道:“太皇太后,《皇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难道您要……”
“够了!”老太太怒道,阴沉着脸,直接打断了对方,看着他们的目光,竟然满是厌恶。
“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大明江山,为了社稷传承,其实你们心里比谁都清楚,皇帝的儿子是嫡长子,是未来的东宫太子。”
“在本宫看来,你们所谓的江山社稷,远没有你们自己的功利重要!”老太太的声音震得武英殿阵阵回响,殿中三人的心思被老太太直接翻了出来,纷纷低下头,不敢直视老太太逼人的目光。
“如今皇帝的儿子还未出生,你们就惦记上了,真是好深的谋算,真是我大明朝的好臣子啊!”老太太冷笑连连,又道:“哼,你们别以为我老太太这几年深居后宫,不问政事,就成了聋子瞎子了。”
“杨荣,本宫问你,先帝的《起居注》编纂好了吗?”
还不待杨荣回答,老太太又道:“陈山,皇帝让你重新修订《永乐大典》,完成了没有?”
“还有你马愉,身为宰辅,那么多朝政你不上心,偏偏关心些没影的事儿,哈,我重孙读书的事儿我老太太还没上心,你却比本宫还要积极,你居心何在?!嗯!”
“太皇太后,未来储君读书一事,实乃事关大明万年江山,事关亿万百姓福祉,我等身为当朝大学士,文华殿、武英殿大学士,忧心储君读书也是分内之事。”马愉硬邦邦的回道。
“你!哈哈哈哈……”老太太怒极反笑,指着马愉道:“好好好,好一个分内之事,看来皇帝对你还是太纵容了,纵容的你们都忘了谁是君谁是臣了。”
说着,突然厉声道:“来人!”
门口,几个金吾卫出现在了殿门口。
“今儿我老太太就干政了,”说着,一挥手,厉声道:“将马愉拖出去,重打十大板。”
陈山和杨荣愣住了,马愉也愣住了,他们没想到一向宽容温婉的太皇太后居然要打当朝宰辅的板子。
马愉被两个彪悍的金吾卫架往外拖着,口中依旧大喊道:“《皇明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太皇太后,你,你公然违背太祖遗训,牝鸡司晨,此乃亡国之兆……”
老太太一听,气的浑身发抖,怒道:“重打二十大板,不得藏私!”
说罢,又看了看陈山和杨荣道:“未来太子读书,谁为老师,谁为侍讲,皇上自由圣断,你们……哼,做好的自己分内的事,少操没用的心!若你们想着自己是几朝老臣就认为自己是未来太子的老师,那就别怪本宫不顾往日的情分!”
“臣等谨遵太皇太后懿旨。”二人跪下,颤声道。
老太太看了看须发皆白的两人,语气缓和些许,又道:“不是本宫非要苛责尔等,而是你们这些朝中大臣,手握公器,不想着为民做主,却整天挖空心思想着日后如何荣华富贵,如何大权继续在握,你们不仅让本宫心寒,更让皇上心寒!”
“太皇太后,臣等错了!”二人又叩首道。
“既然知道错了,就应该知道怎么办!”老太太道。
“臣等明白了。”
“好了,今天酒宴到此为止,你们……回去吧。”老太太走到殿门口,扔下一句话,走了。
老太太刚出了武英殿,一个金吾卫上前道:“太皇太后,马阁老……受不住,晕死过去了。”
老太太柳眉一挑道:“罢了,将他抬到太医院去吧。”
“太皇太后,”坤宁宫的总管太监李福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太皇太后,不好了,皇后娘娘见红了……”
老太太一个趔趄,苏麽麽赶紧扶住了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