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风雪没有止境地朝着世界尽头滚滚卷去,折叠了天与地的临界点。
藏匿在飓风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唐沂快要忘却身在何处,他只能机械般地挺直双臂,为逆转时空耗费了太多心血,直到发酸、发疼,直到他都觉得自己即将跪下。
他尽力了,也是力尽了。
皑皑白雪中没有暮日,只有火光倾洒大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像血一样流淌。无数人的半边身躯都被掩埋,他也垂下脑袋,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混沌,成了冰封的雕塑,想动都动不了。漫天呼啸撕扯着他的灵脉,他不知道哪边才是真实的,唯一的感知几乎都在痛苦中湮灭……只剩他了,自愿留下顶住苍穹的他,看见大山竟如此不堪一击,从生门喷薄而出的岩浆化作又一场奇观,辉煌且悲壮。他莫名想着,这个世界真的好假。
当意识都浑噩了,久久维持着同一姿势,怎么可能不迷茫。
无非望眼欲穿,等着尘埃落定。
很冷。
也很疼。
唐沂不愿质疑为什么要坚持到现在,身边都是一个紧挨着一个的人,这些人就是意义。
为了朋友能够平安回来,他就不能倒。
被撕裂的雪花肆意地飞舞,遮住了赛音的视线,时感耳目眩晕,现在还要把她掩埋。她再也看不见风雪外的景象,但她可以笑着把眼泪流完,反复濡湿,让这份热融进永恒之光,在生命消逝前,传下去……一直传下去。
吉若紧紧抱住她的腰杆,希望用这种方式分担她的痛苦。她们的双膝已经贴上地面,还能支撑多久吉若不知道,她像熬鹰一样盯着逐渐逼近的石壁,哪怕集众人之力都无法挽救,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放弃的。
一定要撑下去!
压在肩膀上的重量越来越庞大,脚印把大雪踩实,听得到骨骼摩擦的声音,像是在随着冰面一起破碎。
松哲折了手臂,很快又有人撑起来了。
即便是微光也能点亮漫漫长夜,他们纷纷加入这场与天灾抗衡的斗争,众人同脉相连,不论过去或将来,终会在错乱的时空里相聚。松哲有所停顿,是班莫的声音传进他耳中:“不能倒!”
班莫带着族人和角鹿一起顶住无法逾越的天堑,有一份力出一份力,身后就是北姑,他们退无可退。
天旋地转的一瞬间,生门被碎冰填满,接着有滂沱浸湿了衣裳,漫过脚踝、漫过腰部,忍着罡风刺破脸颊,再扼制喉咙只能发出一点沙哑的声音,都是无尽冬雪在试图击溃每一个人的心智。
不能倒!
班莫这样说。
松哲本该坚固如山,现在却因他这句话哭了。
眼泪和力气一同挥洒出去,怒吼声撞破胸腔,搅动了世界,那就是一个人最后的宣言。
身前汹涌的雪浪、倾倒的天地、与虬奎厮杀……一切的一切,全成了斑驳的白影。任凭恶兽如何叫嚣,雪山如何压迫,他们都执意地,将天撑起来了。
直迎虬奎的五人,也都在极力拨乱反正。
若说有经验,龙眼、初云号哪个不是九死一生,唯独今日的场面永世难忘。那是每个人用性命换来的机会,足以激起他们的志气。稍微感性点,就像秦昭落,一边落泪一边挥剑,呜呜咽咽地劈开虬奎的盔甲,嘴上还在说着“大家好伟大”。
姜云清摁琴在手,看着秦昭落哭着跑过去,也是和南初七交换了眼神,不知所措。
这孩子怎么蠢兮兮的。
南初七哈哈笑了一声,忽然按住秦昭落的双肩扭正他身子,梦回渝州刚见面那会,再一次拿秦昭落当炮灰。
不过这一次,秦昭落没用剑盒抡他了,他也很温和地推秦昭落出去,还甘愿为之当垫背,“穿山甲在前面呢。你拿剑往这捅。”
南初七提点一片,始终站在秦昭落身后不离半刻。有琴音与烈火左右护航、虚实交错,直绕虬奎而去,锁住它脚步。秦昭落都震惊自己竟能轻易地爆发出如此雄厚的威力,但也不把功劳全归于自己。见虬奎摇摆不定,他叹息道:“组合技果然是最强的。”
骤然听到组合技一词,明芃下意识看向明若清,然后赶紧收回眼神,甚至还走远了几步。
目标毕竟只有一个,明若清也就不用二人终极组合技了。
她正色。相比龙眼里指挥众人,不过泛泛而谈,还没有发挥出她全部的实力,这才是她真正的主场。
明若清旋身提棍,棍风所及寸土不生,如猛虎般气势磅礴,出手却也极快,不说虬奎连连吃瘪,连他们都看不清朱嬴的影子。
只知道这是棍术,是武术。她架棍、摔棍,棍随意走,攻守兼备,招式行云流水,应该也是刚刚领悟的。众人想着神杖还能这么用吗?
这是什么?
“打狗棒。”
哦。
用最朴素的方式来证明谁是雪山的强者,明若清确实做到了。
而彼此间的默契最是畅快,明若清像是现在才发现朱嬴的作用,在延寿客手中,它是用来给身边人指引方向的。
所以她知道,想要战胜虬奎,并不能只靠她一个人。
鬼泣有七寸,虬奎自然也有命门。
击溃黑甲,那它就什么都不是。
明若清目光凛冽,看着虬奎不断缩小身躯,被大雪封印多年的石像终于活了过来,褪去层层裹挟的外壳,它也不过只有狼兽的大小,只是瞳孔里仍闪烁着嗜血的野性,难以琢磨。他们皆按步不动,生或死,都在一瞬间。
可真的到了最后一步,明若清竟迟迟没有下手。
现在的虬奎于他们而言,无非是花些力气擒住一只六足怪物,就算暴怒,也是根本不够看的。
南初七问:“你在等什么?”
明若清握紧朱嬴,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挥手,即刻就能像之前那样伏诛凶神。但是,她又去看被众人摁在地上的虬奎,它已经没有任何威胁了,再凶煞也都被他们彻底降服,只能咧着嘴徒劳地等待自己的结局。
成王败寇罢了。
明若清道:“我只是在想,就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吗?镇压它又有什么用?”
众人不答,她也知道这番话很是离谱,几乎否决了所有人的努力。南初七气笑的样子不像装的,还说了声操,“姐,你不会想着要带它回家当宠物吧?”
明若清松了手,“……我不是。”
她只是想起了延寿客对她说的话。
——若异类中能有一者修成正果,业满劫脱,于我面上亦有光。
苍生道心怀天下,自该救济苍生、泽及万物。渡化邪武成神,才是道行最妙之处。
明若清也不是什么慈悲心大发,恰恰相反,日后还有一位凶神,无论是什么都绝不会好过现在,她根本就没有把握,更不想有人再受伤。
但如果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可以不用降服、无需争斗,就能解决这些呢?
明若清没发现自己的手其实抖得很厉害,她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空旷的雪原实在太寒冷,又或许是她太惊世骇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师兄的逆魂就是。所以我们也可以渡化邪武。”
姜云清只觉不妥,劝道:“逆魂还是不一样的。”
南初七道:“别浪费时间,直接杀了它。”
要不是只有神明信物才能镇压凶神,南初七早就砍了虬奎的脑袋。
他也觉得这个设定很不合理,信物之外,凶神居然是无敌的。
这样一来,他可太好奇最后一位凶神的真容了。
然而再怎么说,选择权都在明若清手上,她若不愿,其余人抓着她手也没用。
“延寿客选我,肯定是有道理的,可我现在不知道到底对不对。”
明若清有牵挂,她不能意气用事,而且她总有种预感,她现在的决定将会影响到往后所有。
“你这样的情况啊,玉茗君有句话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秦昭落呃了一声,挠挠头,貌似不太能理解明若清的善心,但毕竟是朋友,他还是无条件支持吧。
明芃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相信这些人胜过自己,也希望明若清能够坚守自我,“其实无论怎么选,都是会有遗憾的。”
她的意思是,无论明若清最后选了什么,大家都会陪着她。
南初七却等不及了,生怕明若清真的“放下屠刀”,催促道:“你快点啊。”
真当唐沂很喜欢做顶梁柱吗?就算不为他们,也为那些正在撑着生门的众人着想啊,时间每拖一分,都极有可能让大家丧命。
可事实上,他们不知道明若清到底选了什么。
她举起朱嬴,也是在这时,本该伏在地上的虬奎轰然暴动!
几人毫无防备地被震开,差点一口老血,更是没法立马起身,而虬奎已经再次恢复了庞大的身躯,头尾相连一并卷进盔甲内,蜷缩成球状,朝着他们极速碾来!
要命要命要命——
“他妈的!我就说它是穿山甲嘛!”
这回南初七没有自己先走了,他抄起姜云清的膝盖,抱着人一个劲地猛冲。属实是经验所致,他知道往哪跑不会跌进冰湖。
虬奎的攻势要比之前更加猛烈,顾不上到底是谁的责任,它变成球了真的滚得很快!
总之,大家一盘散沙。
秦昭落踏剑而行,月丹笔化形催生,临面了犹如一把拂尘,专门替路上二人扫开障碍,急着喊道:“快御剑!”
南初七好急,他觉得自己的命若隐若现的,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应对方式,只能扯喉咙大喊:“我没手!我没手啊!”
患难见真智商,靠南初七,只会命运多舛。
清虚停在半空中,愣是追了南初七几十米。
待他好不容易看见,想把姜云清抱上去,也是折腾了许久。
清虚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小子就不能先停一停吗?
南初七就是要跑,姜云清一半身子都躺在剑上,清虚害怕主人跌了,也他妈的得跟着南初七跑。
它觉得南初七想把姜云清弄死。
南初七也很纳闷啊,为什么清虚要飞那么快,就不能让他先把人送上去吗?
“哥哥,哥哥,你快让清虚停一停啊。”
“你先停一停好吗?”
姜云清没抬脚踹死南初七都是他溺爱,他起身,余光瞥向南初七耳后,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明若清没走,她终要为自己的迟疑付出代价。
虬奎已经愈来愈近,朱嬴抵住最强劲的气波,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而明芃。
不知何时丢下的明芃,竟还留在那里。
姜云清挣扎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不惜掀翻清虚,同南初七一起狠狠跌落。
砰——
他扭伤了手腕,强烈的刺痛深入骨髓,好像要把人碾碎,再攥紧心脏,竟是疼得发麻、发呕。他顾不上南初七疼不疼,张开嘴无声地喊着某人的名字。他怎么都爬不起来,更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只能跪着膝行,被南初七及时抱住。挣扎时,他也回头看见了姜云清到底在害怕什么。
昔日抱子坞和笑城的梦境全部重合,拆分后再汇聚成眼前的景象,虚渺又怪诞。直到明芃下定决心走出这步了,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早早地定下了。
明芃离开渝州时就说过,她会证明自己能够成番大事,要让所有人都看见,明四小姐是真的很了不起。
能从山谷活着回来,她已是觉得这是借来的命数,非老天馈赠,是大家对她的牵挂,她会记很久。
所以这回,该到她保护大家了。
同样是被命运碾压,只有明芃,刀劈时间,剑斩轮回,要做天地的主宰。
她御龙而起,直面的是她几乎无法战胜的恐惧,以空前的勇气去赴接属于她的结局。
就在这一刻,只有这一刻,明芃觉得,她终于当上了地表最强。
冰柱刺穿身躯的声响本该是沉闷的,却还是传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连姜云清都能听见。接着冰棱缓慢地生出许多倒刺,让他们亲眼看着,这些东西在空中就贯穿了她整个胸膛,流下的血也瞬间成了冰。
隔着冰湖,风急雪骤,姜云清终于喊出了那一声明四。
龙吟如泣如诉,逆魂也在用它自己的方式回应姜云清,这是黑龙最后一次响彻天地了。
那明芃呢,她可曾有话要说吗?
有的。
可这条路实在太远了,一眨眼,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尖厉,嘶哑,都不该是姜云清发出的声音,他的胸口和冰柱一起崩裂,泪水往外悉数砸在地上,反复爬起,再狼狈地跌倒,掀起了大片的雪尘。
撕心裂肺换不回明芃的命,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有感知都被夺走,独留明芃坠落的画面一遍遍回响,却不许人有任何留恋,最后失声痛哭。
巨大的空洞,他好像要跟着往下掉,不得解脱,不断折磨,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被活生生剜去,他一定一定是在流血。
没有谁压着他,可他就是站不起来。
他快疯了。
他已经疯了。
“她才十六岁!她才十六岁!”到最后姜云清连哭音都失去了,近乎声嘶力竭地吼着,也挣扎着。除了这句话,他竟再没别的可说。
知觉正在慢慢地恢复,先是从手腕上传来,接着是钻心彻骨的疼痛。姜云清用光了所有力气,如果不是还在流泪,他跟死又有什么区别。南初七紧紧箍着姜云清,强忍着涩意,眼泪却还是濡湿了衣袍,脸颊又酸又胀。他发现自己根本就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可绝望之后他更害怕。
真的有人死了,就发生在他们眼前。
一阵灼热气浪过后,全都尘埃落定了。
明芃用她的一切换来雪山的平静,这不是明若清想要的。
为什么会这样呢,倘若她早早下手,会不会就是另一种结局。
明若清痛哀,也愧疚。她没办法改变了,明芃的死都是因为她。
她该怎么面对姜云清啊,她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明若清如行尸走肉般捧着华鲸和逆魂,她直愣愣看着,了无生气,像是要把这两样东西盯出个洞来。物归原主时,她的泪水再也止不住,全部滚落而下,崩溃地呜咽:“对不起,我、我不知道……”
南初七嘘了一声,太多复杂的感情横亘在他们之间,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他没资格指责明若清,怨天还是怨谁,好像都不能抚平痛楚,可他现在真的不想听她说话。
就这样吧。
唐沂没有看到明芃,很快就意识到了什么。秦昭落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他抬起的手变得颤抖,也望着同一处地方红了眼眶,欲言又止。
山谷恢复了原本的模样,对那支狩猎队伍来说,一切都像在做梦,梦见自己回到过去,和各位勇士撑起了北姑的天,从此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如果不是明芃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也以为这是个梦。
松哲的情况很不好。他已经老了,就如深秋的落叶终会归根,他也会离开,或许就在下一刻,就在每个人都无法预料的明天。
可他嗫嚅着,还在呼唤阿哥的名字。
上天有好生之德,猎鹰展开双翅,不知传去了他的思念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