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无踪上来就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步危心虚地缩起了脖子,认命地承受着踪叔滔天的怒火。
溪兮忍不住冲上来挡在他前头:“踪叔你别骂他了,都是我的错,是我非要带着青青跑到外面去的,步危是为了来救我们才……”
“行了行了,还没成亲就这么护着,以后成一家人了还得怎么办。”去无踪粗声粗气道,溪兮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旁的绷带女孩抬起了头。
“踪叔,这种玩笑话就不要再说了。”步危正色道,“溪兮也从未说过属意于我之类的话,你们总是这样公然调侃,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心情?”
去无踪一时无言以对,和步危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眼珠子咕噜一转,转到了一旁的小女孩身上。“这又是你们从哪里捡的小孩?”他大叫,“算了算了,先走,边走边说!”
这次踪叔没使用他的时空瞬移术,他采取了一种谨慎的迂回走地法,在荒漠里绕来绕去地跑了一阵子。在这段时间里步危详细地告知了去无踪他们的所见所闻。去无踪在听到遭遇风暴时凝重道:“月家镇也被风暴袭击了,这是十几年都未曾有过的事……我出来找你们的时候月城和月瑶在给镇子撑结界,抵御一场风暴没什么问题。”
但说到“巨呪”时,去无踪猛地停了下来。“巨呪?巨呪出现在了这里?”
“你知道巨呪?”步危奇道,“你刚刚找我们的时候没遇到吗?”
去无踪摇摇头,紧皱眉头:“它们会突然出现在某个特定的位置,也会突然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我也只是听闻,没有正面遇到过……”说到这里,他紧紧盯着眼前几个孩子,“毕竟据说被巨呪发现的人,纵使灵力再强也很难脱身。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还知道巨呪?看到了还没被它们发现?”
步危扭头看了眼自己背上的绷带女孩,见她乖乖的没有动静,他便将女孩用黑符保护了他们的事告诉了去无踪。
去无踪投在女孩身上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虽说感谢救命之恩……”他缓缓道,“小姑娘,还请告知一下你从何处来,为何会知道巨呪?又为何会法力如此强大的隐咒?”
“踪叔……”步危想要插话,被去无踪抬手制止。
绷带女孩低着头,小声道:“失明前,我曾在家乡见过这种东西。”
“你的家乡在哪里?”
小女孩顿了顿,“北原,乾镇。家里人都死了,我跟着一群人来幻鞑,在这里和他们走散了。我的符咒是路上一位老人给的,我不知其样貌,他只是传授了使用之法,而我曾在父母身边修习过灵术,尚且可以使其发挥效用。”
她在说谎。这个念头一下从步危脑海里蹦了出来,但他没有说话。
去无踪缓缓道:“这样吗……你的眼睛怎么受的伤?”
女孩没有答话。
“能给我看看你的眼睛吗?”去无踪突然抬起手,探向女孩的绷带,女孩下意识往后一仰,手抓紧了步危的肩膀。
但她没有抗拒,而是任由去无踪将绷带解下,露出她的上半张脸。
溪兮在看到她的脸时到抽一口冷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见女孩上半张脸上布满一道道狰狞的疤痕,像是某种野兽用利爪疯狂地划烂了她的眼睛,完全看不出伤痕下脸的原样,原本该是眼睛的位置凹陷了下去,只剩下鲜红的疤印。
去无踪拿着绷带的手僵在空中了片刻,复又默默给人家围了回去。
“咳…先不在这里耗着了,如果巨呪出现在这里,月家镇可能也会有危险,回去再说……我可答应了你哥要把你完完整整带回去的。”
步危听见去无踪把他哥搬了出来,短促地叹了口气。“但愿他别再骂我了。”他干巴巴道。
得知有巨呪出现在这里,去无踪的行进更加谨慎了,转来转去走了不少路,带着步危和溪兮他们足足行了半日时间,才回到了步危熟悉的地带,月家镇的巨石群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落日余晖里,那里看起来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好了,你们先回去,我去别的地方看看。”去无踪道,“虽然我们走了这么久,但其实你们刚刚看见巨呪的地方离这里不算远,我再去附近巡一圈。”
“踪叔你千万小心。”
步危背上的女孩突然动了动。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黑符,朝着去无踪的方向递出去。“最后一张了。”她低声道,“你应该知道怎么用。”
去无踪扬起眉毛。“我还需要你小孩子家家的东西?”他拔高声调,“自己收好,既然是最后一张就别瞎送人。”
步危暗自翻了个白眼,踪叔向来喜欢逞强,谁都拗不过他。
待去无踪离开后,步危领着三个孩子快步朝镇子走去,远远地就看见镇口有人来来回回地跑动,在看到步危他们后激动地冲了过来。
“步危!溪兮!”
是溪道。步危急忙迎上去,在看清溪道脸上的表情后,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溪道没有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反而更加着急忙慌地冲步危喊道:“步危,快回来!你哥出事了!”
步危朝家的方向发足狂奔,一路上他的余光匆匆瞥见了不少房顶塌陷的房屋,路边站满了神色惊慌的居民,他们目送着步危背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飞也似地挤开围在自家门口的父老乡亲,打开门冲了进去。
“哥!”
“嘘,你小点声!”月瑶从二楼探出头,脸色苍白,“踪叔呢?”
“他去巡视了……”
月瑶叹了口气。“还好你没事,快上来吧。”
步危的心紧紧揪着,他第一次听到姐姐这么颤抖的声音。他把绷带女孩放到了地上,嘱咐她先留在原地不要动,自己三步两步跑上楼,还没等走进哥哥的房间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气。
月城的情况比他想得更严重。他毫无意识地平躺在床上,全身上下都包裹着厚厚的绷带,血依然在从绷带里源源不断地渗出,将床单都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血色。老金在一旁徒劳地将全新的白布带缠在月城身上,月奶奶也在,她瘫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捂着胸口无声地哭泣。
步危手脚都麻木了,也不知自己怎么走到哥哥的床边,呆滞的目光落在他双眼紧闭青白一片的脸上。哥哥……似乎突然间长出了白发……他恍恍惚惚地想,为何哥哥发根处,发丝间…渐渐出现了银白的颜色?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的,他跪在了床边,浓重的血气冲进鼻腔。“我哥他怎么了?”他茫然道,恍如不小心跌入了离谱的噩梦中,“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是什么东西攻击了他?”
他看看老金,又看看月瑶。月瑶站在门口,脸笼罩在阴影中,沙哑着声音道:“他不是受到了攻击,应该是因为过度运转灵力,导致旧伤复发。”
“旧伤复发?什么旧伤会是这个样子?”步危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愣怔地看着哥哥身上的白色绷带不知不觉要被血完全浸透了,“为什么会流这么多血?到底有多少伤口?……月奶奶,月奶奶?为什么无法止血?伤口太深愈合不了吗?”
月奶奶惊惶地抬起头,老金率先开了口:“这已经超出月奶奶可以应对的范畴了。月城以前被施过毒咒,虽然曾进行过祓除,但因为太过歹毒,还是留下了点病根子。但凡月城不要大动干戈,强迫自己爆发灵力,也不会触发‘旧疾’……”
“还能救吗?还能救吗?”步危不停问,目光来回在老金、月瑶和月奶奶脸上飞快逡巡,“先救回来再说啊!到底什么事让他需要爆发灵力?为了抵御风暴?”
月瑶飞快地抹掉眼角的泪,欲言又止。“步危……”
“或许我可以帮忙。”
一个小小的声音突然从月瑶身后传来。绷带女孩不知何时走上了楼,静静地站在门口,两只小手合在身前。
“这是?”
步危没有理会老金的疑问,瞪大眼睛看着女孩缓缓走进来,停在床边。
“你可以帮忙吗?”他低声问,“怎么帮?”
女孩抬起手,慢慢摸索到月城搁在床边的手臂,他缠满绷带的手臂上已是鲜血淋漓,女孩毫不在意地握上去,指肚浸在血里,轻轻柔柔地摩挲了一下。“我可以暂时帮他止住血,但如果想彻底根治他这个毛病,你们需要去外面另寻高人。”
病急乱投医,步危不管不顾地点点头:“拜托了,如果你有办法!”
“等等,步危,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月瑶着急道,“她能做什么?”
然而女孩已行动起来。她从袖口里拈出一根细细的红线,抽啊抽不停地抽长,红线像有意识一般游走在空中,线头探进月城的身下,又从另一边冒出来,就这样一圈又一圈围着月城的身体绕动,若即若离地缠在了他的身上,散发着隐隐的红光。待月城从头到脚都被红线围住后,女孩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白符,挥手一扬,白符翩跹飞舞着,飘飘荡荡落在了月城的胸口,慢慢隐没入体内。
不知不觉,血似乎没再往外渗了。女孩的手静放在月城的手臂上,片刻后,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起作用了。”她道。
月瑶和老金都走到床边,弯腰仔细查看了一番,再次抬起头来后,老金的神色说不上轻松,甚至更为凝重了些。他一直紧紧盯着绷带女孩的一举一动,低声道:“这不是流荒人族的灵术能做到的。”
“流荒人族的灵术救不了他。”女孩静静道。
“你是谁……”
“谢谢。”步危突然道,他转头看着女孩,眼眶通红,“无论你是谁,谢谢。”
这次,女孩没有说话。她缄默不语地面对着步危,将止不住颤抖的手背在了身后。
“你说如果要治好我哥的话必须去外面另寻高人,请问我们该去找谁?我哥能等多久?”步危眼睛里闪着光,就差把“但求高人指点”几个大字刻脑门上了。
女孩咬住下嘴唇,两只手在背后绞成一团。
“拜托了,这对我很重要。”
“你一定要出去吗?”女孩突然问,“这里似乎很安全,你的生活也还算不错。一定要出去吗?”
步危一愣。
女孩接着道:“你哥哥身上不过是昔日毒咒的一些残留,若他能自己挺过去,最后醒转过来,还是可以继续活着的。”她指了指月城身上的红线,“若他能醒过来,这些红线会缚进他的体内,只要他不要再像这次一样强行爆发自己的灵力,至少还能活二十年。”
“若不能醒来呢?”
屋里陷入一阵短暂的静默。
“若一直不能醒来,等白符变红从他的体内出来后,他的大限就到了。”女孩轻声说。
“那就没什么需要考虑的了。”步危平静道,目光坚定,“我要去找可以救我哥的人,请给我指条明路吧。”
夜深了,月家姐弟俩和老金还坐在一楼的木桌旁,看着桌上跳动的烛光。
“那孩子不是流荒人族,”老金沉沉开口,“而且一直不肯告诉我们她的真实来历,我无法信任她。”
“但她救了青青,还救了月城,我愿意相信她没有恶意。”月瑶扶着额头,疲惫地说,“她既然愿意带步危去找所谓的高人,我觉得暂且可以试试看吧……我会跟着步危一起去的。”
老金瞥了她一眼,脸上明晃晃写着“你也没多靠谱”。
步危依然直挺挺坐着,眸子里映着明亮的烛光。“你们到现在都还没告诉我,我哥今天到底干什么了?我见过你们合力为镇子撑起一道防护屏障的样子,他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怎么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老金和月瑶对视了一眼。
“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月瑶突然转头看向步危,“步危,这么多年来妖孽肆虐,月家镇这里却一直比较相安无事,你曾对此有过疑惑吗?”
步危瞥了眼沉默的老金,轻轻点点头。
“简单来说,你可以理解为这里镇着‘仙人的遗骨’。”月瑶放轻了声音,怕吵到楼上在她房间里休息的女孩,“那位仙人自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上神界,久居于此,仙散之时用自己的仙骨为这里散福,筑起一层无形的庇佑,多亏了她,我们这块地方一直可谓风调雨顺,别说妖魔鬼怪了,连恶劣的天气都很少出现。
“但这次我们遭遇的风暴,没那么简单。我们猜测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抵御风暴不算什么,我和老金拼拼力就可以做到……但月城察觉到,镇于此的‘仙骨’动了。”
“仙骨动了?”
“对,他说这里仙人降下的护阵在被破坏,当时我们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但以为仅仅是简单的地震。”月瑶道,“他说若是这场风暴毁了仙骨的护佑,月家镇很快就会遭殃的……”她放在桌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于是月城坐下来,自己开始护法。”老金接过月瑶的话,“待风暴过去,大地也不再震动,我们就看见他倒了下去,浑身止不住地往外渗血。”
老金垂下眼眸,那触目惊心的一幕仿佛还在眼前晃动。当时他最先冲了过去,扶起满身血的月城。月城整个人仿佛都要散架了一般,仿佛老金稍微用下力他就会就地四分五裂掉,老金根本不敢随便乱动。
“月城!这怎么回事儿啊!”老金急得不知所措起来。
就在那时,他听见月城气若游丝地在他耳边说:“步危……索性就把他关在月家镇吧……我实在……不放心……他那个样子,一定会死的……”
老金把月城的话转述给了步危。
步危不禁抬头看向二楼。先前他和老金在绷带女孩的指挥下为哥哥擦拭了身体,换上了干净衣服和床单,像婴孩一般沉沉地睡着,黑色的长发里夹杂着银白的发丝。老金没有解释为何黑发会变白,可能也是恶咒的一部分吧。
步危还是喜欢哥哥一头飘逸的黑色长发的模样。
“我决定的事不会有任何改变。”他低下头,依旧目光灼灼,“管他放不放心,我一定要去找人来把他这个病根子给拔了……明天就出发!”